元丰五年(1082年)十月,永乐城兵败的消息传到京城,神宗乍闻之下,当即瘫软在轿内,此后便昏迷不醒,只是呓语不断。等到前线详细汇报战况的塘报送到时,神宗强撑着起来,看到战况之激烈、损失之惨重,神宗竟至伏案大哭。悲愤之下,大病一场。
十一月,荆公得到消息,亦是心痛至极,第二天也病倒了。这一病便是一年多,元丰七年五月,神宗得知荆公卧病后,立即派荆公的女婿蔡卞带了御医前来江宁探望。荆公认真问起神宗的身体状况,却听蔡卞说皇上这次大病之后,朝中众臣已经开始考虑立嗣的问题了。
看来神宗的身体已经不容乐观了,可是他才只有37岁啊!荆公不相信神宗会如此短命,他只希望立嗣只是大臣们提前做准备,历史上做了几十年太子的不也大有人在吗?
然而这毕竟只是荆公美好的愿望,元丰八年(1085)三月五日,北宋第六位皇帝赵顼驾崩于福宁殿,年仅38岁,庙号神宗。严格说来,自此以后,才能称呼赵顼为神宗。
神宗的逝世给荆公带来的打击不亚于王雱的死。两人这么多年来相知相交,名为君臣,实则亦师亦友,荆公更像是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神宗。放眼历史上还能找出来像他二人这样心无嫌隙的君臣吗?虽然荆公曾多次批评神宗意志不坚定,容易动摇,对他的用人、决断也毫不留情地加以批判,可是,那是求全责备啊!神宗是荆公心目中的明主,是他甘愿集天下毁谤于一身也要全力助其实现梦想的有志明君。
“富国强兵”,那是把两个人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的理想啊。为了这个理想,两人共同面对朝堂上的反对之声,齐心协力推动变法,想要成就一番伟业,谁料想大业未成,荆公已老,如今神宗又英年早逝,还有谁来继承神宗的遗志?荆公悲痛之余写下两首挽词:
其一:
将圣由天纵,成能与鬼谋。
聪明初四达,隽义尽旁求。
一变前无古,三登岁有秋。
讴歌归子启,钦念禹功修。
其二:
城阙宫车转,山林隧路归。
苍梧云未远,姑射露先曦。
玉暗蛟龙蛰,金寒雁骛飞。
老臣他日泪,湖海想遗衣。
对神宗的聪明才智和变革精神给予了高度评价和肯定,也表达了深深的追悼之情。除了伤心,荆公更多的是对朝堂局势的担忧。此时,他再也无法做到对朝廷之事不闻不问了。继位的赵煦年仅10岁,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而高氏对变法的态度荆公又岂能不知?朝中主持变法的人失去了神宗的支持和掌控又能维持多久?荆公似乎已经能够预见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了。
果然,消息传来,高太后起用司马光为相了。荆公望天长叹:“司马牛作宰相矣!”司马光久被荆公压制,无可奈何,一旦得势,势必要借机一泄私愤。
事实也正如此,司马光一上台就借为神宗办丧事之机,把一干变法之臣尽皆贬出朝廷,同时起用反对变法之人。下一步便是废除新法。按照礼法要求,“三年无改于父道”,也就是说哲宗继位后,三年之内都不应该变革神宗定下的法令。但是,司马光说,王安石所出台的法令并不是神宗的本意,而且当时乃是高氏听政,应属“母改子政”,合情合理。
于是,元丰八年(1085)七月,罢保甲法。十一月罢方田法。十二月罢市易法、保马法。元祐元年(1086)二月,罢青苗法。三月,罢免役法。至此,荆公所推行的新法几乎全部罢去。
家人担心荆公承受不了打击,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事。但是,荆公心中又岂能没有猜想?每天在屋中看书,却只见他常常抚床叹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感叹书中的人与事还是在想别的。
有一天,一个举子从京城回来,前来看望荆公。荆公问他京城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
举子如实答道:“最近朝廷有令学子们不得看《字说》。”
荆公沉默良久,才说道:“法度可以更改,文字也不能作吗?”
这天晚上,荆公彻夜不眠,在床前走来走去,直到天亮。其胸中不平之气,由此可见。
等到司马光把免役法也废除,重新实施差役法时,荆公再也忍不住,痛声责问道:“亦罢至此乎?”为什么丝毫不考虑其存在的优势,只知一味罢除!
荆公对免役法抱着坚定的信心,他坚信免役法即使此时被司马光废除,也终有一天会恢复。免役法是荆公与神宗商议长达两年才推行的,其间种种细节无不考虑周全。荆公的判断是对的,哲宗亲政后,重新起用变法重臣,熙宁、元丰年间的新法又得以逐步恢复,此后,各朝代也都在实行免役法,并对其进行了发展,直至今日。
然而,在当时,荆公再多的痛心与感慨也于事无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荆公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再插手朝廷之事,所有的郁郁之气全都压在心里。本就多病的荆公经历了神宗驾崩和司马光废除新法的一系列打击,生命渐渐走到了尽头。
在最后的日子里,荆公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总是陷入一个人的深思中,有时眉头紧锁,有时又忽然笑起来。此时的荆公只剩下了回忆。他或许在想自己的年少轻狂,或许想起儿子和两个女儿,也或许会想起往来的好友,但是,想起最多的或许是与神宗共同主持变法的那些日子。
宋神宗始终把王安石当做老师一样敬重,对他的关怀从未减弱。王安石偏头痛发作时,神宗命内侍给他用药,并把宫中秘方传给他。有一次王安石卧病在家,神宗一天之内遣内侍来探望了17次!
即使王安石退居江宁了,宋神宗也常常派人来看望,每到他生日时还专程派人送贺礼。有一次,宋神宗派人来看望,正赶上几个官差因一点口角之争来荆公家中捉拿妻弟,特使回去后上报神宗,宋神宗当即下令把相关的三个官员全部贬出去。
永乐兵败后,宋神宗大病一场,可是一听说王安石也病了,马上又派蔡卞来探病。
想到宋神宗的音容笑貌,他格外怀念,宋神宗的早逝,让他伤心不已。
元祐元年(1086)四月六日,忧病交加的荆公在回忆中去世。
荆公追随宋神宗永远地去了!终年66岁。
荆公去世之时,正是司马光当政,因为两人是政敌,所以前来吊唁的人很少。荆公素来不重视身外之物,遗言中吩咐不必告知他人,葬礼一切从简。
荆公去后,关于新法的争议依然存在,在新旧两派的斗争中,新法越来越偏离原来的轨道,逐渐演变成政争的工具,也使得荆公蒙受千载诟病。北宋朝廷为了推脱亡国罪责,把责任归咎于蔡京等人,又因为蔡京打的是支持新法和荆公的名义,所以,最终荆公成了导致北宋灭亡的元凶。小说家以荆公为主角编造各种传言来指责荆公,另有一些人敬佩荆公胆识及才学,不甘荆公受此骂名,考证历史,希望还荆公以清白。历史已近千年,争议依然在热烈地进行着。
然而,这一切都与荆公无关了。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