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在这个世纪的后50年,中国签订了多少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丢失多少主权?割让多少疆土?赔掉多少银两?这些,永远被作为民族大耻载于史册。但统治者对“家奴”的镇压却变本加厉,把从洋人那里受的气全部发泄在“奴才”们身上。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的戊戌政变,对维新人士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腥风血雨,万马齐喑,朝野上下只有一个声音:“太后老佛爷吉祥!”
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那拉氏捣鬼有方,钳口无术,被杀害的“戊戌六君子”的遗作仍不胫而走,谭嗣同的《莽苍苍斋诗》、林旭的《晚翠轩集》、杨锐的《说经堂诗草》等等,仍被私下转录为手抄本流向全国。在谭嗣同悲壮激越的诗篇中,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和友人除夕感怀》:
年华世事两迷离,敢道中原鹿死谁?
自向冰天炼奇骨,暂教佳句属通眉。
无端歌哭因长夜,婪尾阴阳此时。
有约闻鸡同起舞,灯前转恨漏声迟。
这是他在就义前5年(1893)写的除夕诗,在迷惘、愤慨中蕴含着冀盼。从这首诗中,我们得知他和唐代诗人李贺一样,都长有两道长眉,相连接的“通眉”,可谓“奇相”;这首诗又告诉我们,要变革现状,需要有在冰天中练就的“奇骨”,要有“闻鸡起舞”的精神。
其实,在100多年中为改天换地而前仆后继的仁人志士们都具有这种“冰天奇骨”。其中,也应该包括那些为复兴民族经济而做出默默奉献的人们。
戊戌政变前后,“洋务运动”风靡朝野,十分“时髦”。但一些熟悉洋务、思想敏锐的知识分子已看到“奉旨办洋务”的弊端重重。别号“天南遁叟”的著名报人王韬,早在1874年香港《循环日报》上发表了较系统的经济变革政论,他对洋务派办工厂颇多批评,主张“允许民间自立公司”,他认为兴办工矿交通,“官办不如民办”。通晓“兵、饷、吏、文”担任过英、法、意、比四国公使的薛福成,在1890年他的《出使四国日记》中,反复强调要发展中国工商业,主张“工商立国,工居商之先”,呼吁让私人集股成立公司,不赞成洋务派对新式工业的垄断政策。而在法国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担任过上海机器织布局总办的马建忠,则认为国家要富强,“应以护商为本”,争回关税自主权,“由商人纠股设立公司,兴办新式工商业”,不宜官方独揽。(《适可斋纪言纪行》)
这些人士中,或者与洋务派关系密切,或者自身就是操办洋务的官员,为什么他们也主张工商业应该由民办来代替官办?这大概与“官”和“商”各自的职能不同有关,官的职能是决策、管理,而工商业者的特长是生产和经营。倘若让主刀医生去卖西瓜,使著名学者成为“瓜子大王”,也许众人会觉得可笑。但是,如果让拥有全套“肃静”、“回避”仪仗的×品大员去做生意,担任“一矿之总”或“一厂之长”,就无人觉得奇怪,一切都顺理成章。世事往往就是这样经不起推敲。
聪明睿智博学多才的司马迁,曾在《史记》中指出各主要行业的职能:“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从事渔猎、林木、采矿的人)不出则财匮少……”惟独没有讲到“官不出……”就会怎么样,为什么?我想很可能是底事太复杂,太史公担心自己讲不清楚。
在旧中国,想要做官很不容易,非得要“过五关,斩六将”,还要加上运气好;但一旦当上了官,也就“一通百通”,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去干了。北宋的韩琦,是著名的文臣,但他却能去担任西北方面军的统帅,即使连吃败仗,史书上还称他为“儒将”。宦官统兵,盐官主考,军官司文,税官办报,一位供销社营销人员任完全中学校长,第一项措施就是:考取一个大学生,奖教师一只老母鸡……如此这般,五花八门,您教太史公如何说得清楚?
直到1800多年后,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对此才有了个说法。问“何以为官”?回答是:“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夜叉国》)这是对旧时官员十分通俗而形象的解释。
这些“上一呼而下百诺”的“特种人群”,其“强项”是熟悉“皇帝诏曰”、通晓“等因奉此”,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对什么人采用什么“规格”,在这些方面,可谓“通才”。至于原材料、成本核算、市场销售、纯利毛利,等等,却是“隔行如隔山”,不少人交了“学费”也毫无长进。让这些人去开矿办厂,不仅不能“富国强兵”,反而大大增加国库支出,给孱弱不堪的国家“雪上加霜”。
例如,在20世纪初,市场上洋货钢轨每吨售价35两银子,但官办的汉阳铁厂生产的钢轨每吨成本就需50两银子;官办的江南造船厂7年里只造了两条船,资财靡费,巨额亏损,全部由国家承担。等到朝廷实在拿不出银子来了,只能从“位居四民之末”的商人身上“挤血”。更奇妙的是,这些官儿们既要找“财神爷”,又压根儿瞧不起商人;既要从商人荷包里掏银子,但又潜意识地认为:“要你出银子,是我看得起你!”所以,凡参加所谓“官督民办”、“官商合办”的商人,结局大都不妙。
只要看一看广东巨商郑观应的遭遇。
郑观应曾任英商上海太古洋行买办,资财雄厚,他先后投资开采山东登、莱、青、莒四府五金矿产,认股锦州矿业,筹建造纸公司。他于1878年协助候补道彭汝琮筹办上海机器织布局时,“筹垫万金”,以后又认股5万两。他向彭提出有限资本应充分发挥作用,规模由小而大,脚踏实地,逐步发展。但彭汝琮独断专行,完全按官场的一套办实业,郑观应只好黯然离去。
在和洋商的激烈竞争中,洋务派创办的上海轮船招商局连年亏损。郑观应接受李鸿章的委托,毅然离开太古洋行,就任轮船招商局帮办,一年后提为总办。在此期间,他致力降低煤耗,加快船期周转,开拓内河航运,整顿招商局内部,增强与外国公司的竞争力,被太古、怡和等洋行视为“眼中钉”。他曾两度因故离开,又两度被邀请重返招商局,但最后在洋务派官员盛宣怀的操纵下,招商局的商界人士遭到排挤,他和海上巨商徐润、经元善等先后离开。
在他担任汉阳铁厂总办时,着重解决焦炭来源以降低成本;办矿务学堂培养中国“工匠”;和卢汉、粤汉铁路挂钩打开产品销路。但他对张之洞当年设厂的弊病颇多批评,张“颇恶所言”,他“处处认真,处处招怨”,既不讨上司喜欢,左右又树敌太多,结果任职不久就辞职而去。
他还担任过粤汉铁路公司总办。他广招商股800万股,自己认股5000,从美商手里赎回自办。他招聘工程师,设学堂、开银行、办机器厂,保证了干线准时开工。但当袁世凯派周馥调督两广后,“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抓住了根本不存在的银钱账目等大做文章,要挤走郑观应,由北洋系的人接办粤汉路,郑观应只好移权卸任。
郑观应是办实业的实干家。他拥有经济实力,熟悉洋商业务和企业管理,在激烈竞争中始终应付裕如,但他却挣脱不了积重难返的中国官场的圈套、陷阱和篱藩,结果仍旧到处碰壁。郑观应的遭遇,说明了在当时的中国办实业,并不是看创办者资财的多少、个人能力的强弱或产品质量的高低,就像孙行者始终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封建政治体制下的层层壁垒重重障碍,任何精明强干的商人都无法逾越。
根据近代洋务派史料记载,在“官商合办”的企业中,颇多私商一方移用资金投机倒把。对此,我并不怀疑。使我奇怪的是,很难找到这些企业中官方人物的贪赃枉法贿赂成风的记录,仿佛洋务官员都是“一清如水”、“两袖清风”的“清官”。事实上洋务派企业中的实职是当时官场群起而钻谋的“肥缺”,20世纪初那些团团若富家翁的海上寓公,很大部分是卸任后的洋务派衮衮诸公,他们无需告老还乡蛰居林下,依旧能够在十里洋场花天酒地,他们的子孙也都是蜚声沪上的“阔少”。时过半个多世纪,我们仍能从“老上海”们那里听到1916年洋务派头面人物盛宣怀“大出殡”的故事:有纸扎的、木雕的、人扮的各式仪仗,精妙绝伦,融近代的声、光、电与传统手工技艺为一体,“土洋结合”;由马队、大轿、人力车、汽车组成送葬队伍,参加送葬的百姓每人可得一块光洋,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灰白色巨蟒,长长的南京路,仅仅是这条巨蟒当中的一段。气魄惊人,挥霍也惊人,即使在见多识广的上海滩,也堪称空前绝后。
然而,在洋务派史料中,却只见“奸商”,没有贪官,这很不公平。事实证明,在“官商合办”企业中的“奸商”并未攫取巨大利润,而那些“清官”们却一个个富得流油……这从一个侧面显示出:在此类企业中,商人们不仅没有决策权,也没有发言权,是非曲直,全由官方说了算。
在郑观应晚年所著的《盛世危言》中,说出了他经过反复实践的切肤之感。他反对“官督商办”,但为了避免地痞、吏役的勒索和骚扰,官方的保护也很重要。但当他发现“官办”的种种“病商”的弊端后,即提出完全商办,他要求一切实业“一律准民间开设……全以商贾之道行之”。他强烈要求改变华洋货物在税收上的不平等状况,呼吁收回由外国人把持的中国海关大权,他感叹:税收不平等,“华商安得不困,洋商安得不丰”。
“以商贾之道行之”,说白了,就是按经济规律来发展工商业。这是郑观应在1894年写的。但在有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朋友们看来,可能会说:“你说的‘商贾之道’,不就是剥削吗?”仿佛这张“标签”一贴,就能使自己和旧事物“彻底划清界线”了。倘若果真如此,就什么也不用多说了,还是回到盛宣怀“大出殡”的年月去吧!
但是,“大出殡”毕竟已属于历史陈迹,滋生“大出殡”的体制也随着“出殡”而“入土为安”了。当然,还包括那些鸡零狗碎的殉葬品。“于无声处”并没有响起“惊雷”,但一切却在静悄悄地变革,纵然关山险阻,道路崎岖,第一批民营工业还是从旧营垒中破篱而出,它们从破烂不堪的旧篱笆洞中钻出来,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跌跌跄跄地走向风雨,走向冰霜,走向这个“弱肉强食”的冷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