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搜林山鬼啸,千丈寒藤绕崩石。”(黄庭坚《上大蒙笼》)1948年金圆券的发行,如一阵罕见的十二级台风,摧折了民族工业苑中的无数名花奇木,有的甚至连根拔起。
政府在发行金圆券、全国限价的同时,并依靠武力强行限期收兑民间持有的金、银、外币。他们采取血腥镇压手段,到处笼罩着一片恐怖气氛。华侨王春哲因汇款到纽约,被判处死刑。荣鸿元将申新六厂购买印度棉的货款结汇香港,被上海警备司令部以“私套外汇”嫌疑罪予以拘捕,关押了77天,交特种刑事法庭审理。永安纱厂副总经理郭棣活、大通纱厂经理胡国梁等一批工商界知名人士,相继被捕入狱……
政府拿民族工商业开刀,无非是因为他们有钱,明知“抬高物价,扰乱市场”不是由民族工商业引起,但真正的罪魁祸首,他们或者是惹不起,或者是不愿碰,但时局江河日下,他们已立不住脚,预备要开溜了,于是“图穷匕首见”。但民族工商业资本家却惶惶不安,人人自危,只得“花财消灾”,纷纷拿出自家的金银外币。刘鸿生的刘氏企业共交出金条800根、美钞230万元,换来大堆等于废纸的金圆券;荣氏家族的老老少少私人所收藏的金银外币,全部交出换成金圆券,荣宗敬之子荣鸿三一向喜欢收藏世界各地的钞票和金银币,作为闲时玩赏,这次也不得不忍痛割爱。郭氏家族的永安企业集团交出全部黄金、美钞、港币,并按限价抛出永安纱厂的所有纱布。这一着“釜底抽薪”,掠夺了百姓的全部血汗,挖去了资本家的剩余家底。
对于被抓去的民族工商业者,官僚们更是撕掉遮羞布,赤裸裸地讲“价钱”。特刑庭庭长不止一次到荣家,亲口要价。上自庭长、下至伙夫、门警,到处需要“打点”,光是司法部部长的叔叔家,就送了几十件棉纱栈单;看守所所长在逃离上海前,留下的没有来得及换取货币的棉布栈单,就有5000匹之多。荣家被勒索的款项约合50多万元美金,最后荣鸿元称病被获准交保释放。
倒霉年月,风波迭起。1949年5月法院又以“莫须有”的“军粉霉烂案”起诉荣毅仁,荣家又送去黄金大条10根(100两)、美金5000元,就在开庭那天,解放军进入上海市区,一桩栽赃害人的审判就此夭折。
崩溃前的贪赃枉法,敲榨勒索,已到了明火执仗、丝毫不加修饰的地步。正如元朝末年社会上流传着一首没有作者姓名的《正宫醉太平》中所写: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鸪嗉里寻豌豆,鹭腿上辟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经济崩溃,民怨沸腾,1948年11月初,政府放弃限价政策,接着又公布了“修正金圆券发行办法”,物价更像脱缰野马,狂涨不已,工厂停产,商店关门,敲诈成风,冤狱遍地,泱泱中华大国,已没有民族工业的立足存身之地。济南成通纱厂创始人、30年代初毕业于英国曼彻斯特纺织学院的苗海南,这时写了一首五言诗,诗云:
徒倚江南路,嗟麟识道穷。
三春浑夏日,一雨便秋风。
青鸟书难寄,黄粱梦正中。
孤云何所托,舒卷任西东。
近半个世纪的“实业救国”,结果是“一枕黄粱”,如今却似孤云一片,任凭风的吹刮而飘浮不定。这反映了当时民族工业资本家普遍存在的彷徨、困惑。
中国民族工业面临着历史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有的坐以静观,“以不变应万变”,他们认为离开中国这片土壤,没有自己企业发展的余地,根据他们多年跟洋商打交道的经验,西方人一向歧视中国人,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有的人从几十年的折腾中彻底寒心,心灰意冷,他们认为中国不是办实业的地方,纷纷去海外办厂,求得发展,例如,去香港、澳门、泰国、东南亚,更有人远走英、法、比、美和巴西。也有人抽逃大量的资金,到异国他乡从事本轻利速的投机事业,结果严重亏损,多年积累付诸东流……
后两种人离乡背井,到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里重新创业,另起炉灶,个中滋味,可以理解。正如北宋词人柳永在他的《采莲令》中所写: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这是一首写离别的词,离开自己熟悉的土地,纵然铁石心肠,也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然而,他们却不同于那些逃亡海外的政客、军阀。那些流亡海外当寓公的文武官僚,只有在凄凉和孤寂中,去重温昔日的金马玉堂荣华富贵,聊以消磨余生。而民族资本家却仍旧要建厂立业,即使远在天涯,他们的事业也都深深地打上华夏民族的烙印。
当时到海外办企业求发展的企业家中,以去香港的最多。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浩劫后的香港,民生凋敝,满目疮痍,战前仅有的一点工业,大部分为日军炮火摧毁,人口从战前的160多万,骤降到不足60万人……40年代末从内地移居香港的移民中,很多是为逃避战乱从粤、闽、江、浙、沪沿海一带而来的民族资本家,他们懂技术、会管理,有资本,一旦选准了市场,很快就站住脚跟,成为发展经济、建设香港的“精华”;还有一批身无分文、赤手空拳闯天下的热血青年,他们文化程度不高,但头脑灵活,刻苦肯干,靠个人奋斗,同样在事业上取得成功。正是他们,在香港历史每一个转折关头,总是顽强而敏锐地把握机遇,在谋求自我发展的同时,造就了香港的繁荣。
在这块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特殊地区,他们的拼搏、奋斗和智慧、心血,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值得自豪的业绩。在香港发展的不同时期的里程碑上,将留下:安子介、霍英东、李嘉诚、李兆基、包玉刚、董浩云、冯景禧、董建华、唐翔千、曾宪梓等等一长串企业家的名字。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对香港人士曾经说过:“中国人是天生的企业家!”然而,在这些“天生”的企业家中,有不少是带着兵灾和“官灾”的创伤,在走投无“门”的困境中,离开大陆来到香港的。从他们在半个世纪中从梦幻破灭到易地重生,引起人们无穷的思考。
他们是富有创造力的炎黄一族,迥异于那些郞郞、叽叽喳喳以打“小报告”、“记黑账”为拿手好戏的没落子弟。在这里,随着经济发展形成的价值观,强烈的生存意识和竞争意识,敏锐的市场触觉,把握机遇的胆识,在世界市场创造财富的能力,还有,商业化的功利主义……都接近世界大潮的工业文明。诚然,它有其负面因素,有些并不符合东方人的口味,但是,倘若把优胜劣汰、高效率快节奏带来的生活劳累说成“残酷呀!残酷!”那么,世界上惟一“不残酷”的事,就是:天上掉下馅饼来!
在香港,这个昔日的渔村今天的国际大都市里,我们似乎看到当年中国民族工业的影子,朦胧地感受到当年他们所追求的东西……
§§第十四章 请君莫奏前朝曲
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从产生到消失,大概只有半个多世纪,它生存的空间是博大的有着5千年深厚积淀的古老土地。
不知什么缘故,这常使我想起古老传说中的云梦泽。云梦,是一片既能触发人们美妙想像而又使旅人寸步难行的沼泽水面。水流潺潺,藤蔓密密,浅草覆盖着泥淖深潭,谁陷入其中,想要拔起腿来跨出第二步,却比什么都难。相传,楚王在这里做了一个梦,梦中与美丽而多情的巫山之女欢会,梦境妩媚绮丽,但醒来后却依旧身在云梦。过去我总是奇怪,为什么这样缠绵的爱情故事,却和泥泞、沼泽连在一起?后来我似乎有点弄明白了,可能是东方人对男女相恋“不能自拔”的恐惧感。
中国民族工业经历了洋务运动、辛亥革命、清帝逊位、军阀混战、日寇侵华和抗战胜利后的纷争、混乱,民族工业从诞生之日起,就是战乱连年,灾难不断,他们的事业,有时仿佛在泽畔辽阔的湖面上顶风冒雨,任凭颠簸;有时却又像深陷泽中难以自拔。800年前的南宋诗人范成大重游云梦故道,写过一首《出赤沙湖》,其中有几句是:
汨罗水饱动荆渚,岳麓雨来昏洞庭。
大荒无依飞鸟绝,天地唯有孤舟行。
慷慨悲歌续楚些,仿佛幽瑟迎湘灵。
黄昏惨淡舣极浦,虽有渔舍无人声。
气候的恶劣,环境的凶险,游子的孤独,然而,诗人仍会想到慷慨悲凉的楚歌,想到那幽幽瑟乐中从天而降的女神湘夫人,这就很有一点中国式的乐天和幽默。
仿佛有惊人的相似。中国民族工业这一叶扁舟,在风雨交加的湖面和沼泽相交的水道迂回前行,他们得不到多数人的理解和支持,有人虎视眈眈,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什么也不是,就是“要富大家一块富,要穷大家一块穷”……个中甘苦,惟有自知。
然而,他们并没有在近代史上留下空白,他们风雨飘摇的行程,向后代表明,要国富民强,仍要靠发展实业,只有走出泥淖淤积的云梦泽,才能到达风清月朗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