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飘摇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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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抵制洋货也要流血

在上海工商界国货运动中,五洲药房总经理项松茂是个出色的人物。

项松茂原是上海中英药房会计,后任中英药房汉口分店经理,1911年应聘任五洲药房经理,销售西药,兼自制成药。1915年扩大资本,改组为五洲大药房股份有限公司,项任总经理。

在当时工商界,像项松茂那样关心时事的人是不多的。1918年欧战末期,他与友人发起募资印制欧战纪念册,售得4万余银洋,他从其中拨出万元,协助旅沪的西方商人建造欧战纪念碑,其余3万元全部交红十字会,赈济直鲁豫灾民。“五四”运动爆发后,上海商界罢市,抵制日货,5月12日,项松茂独资经营的太和药房宣布停售日本药材;5月19日,太和联合五洲、中英、华英、中法5家药房,发表不进日货声明。

项松茂雄心勃勃地致力于振兴民族药业。他东渡日本并派出2名高级职员去欧美考察药业,回国后扩股50万两,购买地基、建造厂房,添置设备,延聘专家,生产国货药品,先后制造出乙醚、硫酸低铁、柠檬酸钠、纳夫他林等家用成药200余种,生产防疫臭药水和国货除虫剂,他们所制的牛痘疫苗,被全国各地卫生管理部门大量订货。这时的五洲,已远远胜过其他洋商在上海的药房和药厂。

1921年6月,项松茂以125000两银子,买下了德商在上海徐家汇开设的固本皂厂,改名为“五洲固本皂药厂”,分制药、制皂两大部门,经济各自独立核算。在以后的10年内,他先后收买了德商亚林化学制药厂、中华兴记香皂厂、宁波公剂药棉绷布厂,构成近代规模的机制国货工厂。

项松茂一买下肥皂厂,他和英商之间的激烈竞争就开始了。

英国伦敦联合利华公司是世界闻名的跨国垄断企业,它设立在上海杨树浦的英商中国肥皂公司,资本额800万银元,生产规模超过英国利物浦的总厂,生产的祥茂、北忌、绍昌牌肥皂,以及日光皂、力士香皂、来福保药皂,已独占中国肥皂市场。

当五洲固本皂上市的第一二年,还略有盈利。到了第三年(1924年),迫于英商市场压力,就亏损5千余两。项松茂将制药部的利润,来支撑肥皂生产,继续与英商周旋。

当时的英商根本不把“五洲固本”放在眼里。1925年1月,英商中国肥皂公司新厂房落成,项松茂应邀参加庆典。英籍董事傲慢地对项说:“中国肥皂公司,仅生产甘油一项的收益,就足以免费向用户赠送‘祥茂’。”他向项表示,他们的资本额高出“五洲”皂厂八倍之多,他愿付出高于“五洲”总资产的代价,重金收买“五洲”皂厂。项松茂没有答话,只是对他轻蔑的一笑。

但事情大大出于英商意料。这一年发生“五卅”事件,全国掀起反帝大浪潮,英、日工厂工人罢工,全社会抵制英货日货。五洲固本肥皂全年营业额增至59.6万两,比上年骤升156%,产品供不应求。而“中皂”在下半年就亏损7.31万两。“中皂”在给伦敦总公司的报告中说:

因工人罢工的结果,我厂由6月关闭,一直到9月9日。在关厂时期,因受抵制外货运动的打击,营业遭到损失。尤其祥茂皂所受影响比任何牌子惨重,英商的损失无法估计。

中国商人有句老话:“和气生财。”而“中皂”的英商霸气太足,弓拉得太满,弦绷得特紧,结果弓折弦断,势所必然。这,足以使踌躇满志的“官商”和财大气粗的“私商”们从中得到借鉴。

“五洲固本”突破洋商垄断,打开市场新局面。“中皂”收买“五洲”未成,立即抛出跌价倾销新办法,虽然此时原料市价飞涨,他们一反常态地一再跌价,甚至将肥皂售价降到成本价以下。“五洲”受到十分残酷的挑战,这时如果停止制皂,出售库存原料,还可以盈利10余万银元。但项松茂忍痛赔本维持生产,不肯断送企业。他果断地将制皂部的一切开支,全由制药部负担,并竭力开拓新药品种。

在市场上,祥茂皂的销路一路下跌,因为“祥茂”质量低劣,英商曾毫无掩饰地对“中皂”厂工人说:“不缩的肥皂,水分少,用料多,成本重;要缩的肥皂,水分多,用料少,赚钱多。我们就是用要缩的肥皂,去打倒他们不缩的肥皂!”蛮横的气焰,不可一世。工人讽刺他们的老板说:“外国人把黄浦江水也当肥皂卖。”

这时,上海交通大学化学系发表了市场肥皂的化验分析,以科学数据说明,五洲固本皂去垢力强,经久耐用,胜于祥茂皂,改变了消费者过去迷信“洋皂”的心态,五洲固本皂成了名牌产品。虽然祥茂皂每块便宜2个铜板,但无人问津。项松茂则乘机大展宏图,推出五洲固本洗衣皂、化妆香皂、卫生药皂、浴皂、透明皂、液体皂、软皂、皂片、工业用皂等系列产品,每日产量2千余箱,居民族制皂企业之首。

在国货界,项松茂也是个活跃人物。他曾担任中华国货维持会执行委员,1927年后,他参与发起建立“机联会”,并当选为常委,是“机联会”领导层办实事最多的一个。

1931年“九一八”事变,引起全国震动,日军全面侵华迹象已很明显,在全民抗日救亡热潮中,项松茂参加抗日救国会,在厂内组织义勇军。1931年9月30日的《申报》,刊载了一条《五洲固本厂职工全体武装》的消息:

五洲固本皂药厂总经理项松茂君于昨日将全体职工编组义勇军一营。除五十岁以上职工,年高体弱不能实施训练者外,无论男女一律加入……

项松茂看到战争一触即发,他兼任本厂义勇军营营长,每天午后5时至6时实行1小时严格训练,这时工厂周围总是分布着三三两两的日本便衣,他们在暗中监视。项松茂还在厂内储藏粮食,以应急需。他又从法国领事馆聘请法国人麦彝任五洲厂机器工程顾问,必要时驻厂保护,并挂法国国旗。

这一切,无疑触犯了驻沪日军。1932年“一·二八”淞沪战争爆发,1月29日上午,日军突然闯入虹口北四川路老靶子路五洲药房第二支店,开着乱枪,捣毁药房,四处搜查,发现有义勇军服装、手枪和抗日宣传资料,当场抓走了11名店员。项松茂闻讯后心急如焚,毅然决定亲往二支店察看,设法营救店员。同事们都劝他不要冒生命危险,他慨然说:“现在居高位的人都贪生怕死,凡是危险的地方,总是派他人前往,自己退在后面。我身为公司总经理,关系到11个人性命的大事,我怎么能不去!”他临行前还关照大家,你们不要惊慌,我全家在此,不搬走一样东西,明天照常开工。他还叮嘱制药部多生产军用药品,以供前方急需。

他这一去,就没有能够再回来。在当时双方交战的枪林弹雨中,项松茂的家属千方百计地前往寻找,打算营救,甚至到日本领事署要人,都毫无结果。只是他们雇用的日本侦探对项松茂的儿子说:“他们(指日本军方)说你父为何抗日?抵制日货?组织义勇军?”项松茂的下落仍杳无音讯。

经过多方营救和调查,最后证实:项松茂于1月30日被劫往日本俱乐部,次日清晨押送日军军营。黄炎培先生在《项松茂传》中记述:

敌盛怒问:若店曷为藏服械,若敢抗御,杀无赦。先生直立愤然答:死则死,中国人爱中国,份也,且谁激之斥敌货者,尔我同种不谋所以共存,乃以兵占我土地,屠杀我民众。噫!此亦岂尔福。

在项松茂的这段话中提到:抵制洋货是谁激起的?你我同为黄种人,你们不谋求怎样共同生存,而是出兵占我土地,杀我百姓……这段话说出了一代人的心声,也说出了当时提倡国货、抵制洋货的根本原因。恐怕旁观者很难理解这种感情,但项松茂和很多人的鲜血,可以促进这方面的理解与沟通。

项松茂于1月31日晨惨遭杀害,是年52岁。11名店员也同时遇难。但他们的尸骸均未找到。

项松茂死后,他的长子项绳武在清理遗物时,发现项松茂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平居宜寡欲养身,临大节则达生委命”;下联是:“治家须量入为出,徇大义当芥视千金”。这很能反映一个爱国的民族资本家的情操。

项松茂之死,震动了上海滩。著名学者章太炎、《申报》主编史量才等都撰文哀悼,杜重远主办的《新生》杂志还出了专刊。项松茂的老友高友唐在挽词中悲愤地写道:“明哲保身,不抗日,不拒货,可以不死;不救人,不冒险,可以不死;对倭酋长跽乞怜,肯屈肯辱,可以不死。而项君竟以抗日,拒货,救人,冒险,不辱,不屈,死矣!”

读了高友唐的这段话,使我想起清代道光年间诗人贝青乔写的一首《军中杂诔诗》:

唱彻临江节士歌,歌声流愤满关河。如何为国捐躯者,只是聋丞醉尉多?

十九路军还在浴血苦战,“最高当局”却似打非打,仍向日本人暗送秋波,项松茂和11名店员以及无辜者的血在流淌……据当时上海社会局统计,在“一·二八”事变中,上海民族工业受巨大损失的有963家,损失金额共6千余万元,是1932年前的60年中损失最大的一次。

高友唐的牢骚,贝青乔的小诗,正是对这种悲惨现实的嘲讽和谴责。

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况雁门塞,龙沙渺莽,东连吴会,西至秦川。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小为蓬壶借百年。江南好,问夫君何事,不少留连。

江南正是堪怜,但满眼杨花化白毡。看兔葵燕麦,华清宫里,蜂黄蝶粉,凝碧池边。我已无家,君归何里?中路徘徊七宝鞭。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

这是南宋末年词人刘辰翁写的《沁园春·送春》。他一开头就问:春,你去哪里?如今风雨漫天,烟尘滚滚,雁门关阻塞,白龙堆渺茫,从江南水乡到黄土高原,到处是战火离乱。神仙境界般的锦绣江南,已春花零落春意阑珊。荒草连天,蜂蝶离去,无家可归的词人悲怆而迷惘地问:春天啊,你能去到哪里?珍重吧!

现在轮到了中国民族工业的企业主在问:我们何去何从?

卢沟桥的炮声,惊醒了中国民族工业“实业救国”的迷梦,不愿让企业沦入敌手的民族工业资本家,纷纷将工厂内迁。这是一次民族大迁移,混乱,但悲壮。誓死不当亡国奴的中国人,背井离乡,毁家纾难,投入抗日洪流。仅江苏无锡,一个当时只有20余万人的城市,就有8万3千多人跑到云贵川陕。(1941年无锡旅渝同乡会《会刊》)笔者当时6岁,就跟着父母走上流亡之路,当上一名“小难民”,我的人生第一课,是侵略、轰炸、逃难。

然而,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呢?是流离颠沛,是武汉失守、长沙大火、桂林轰炸……是饥饿、瘟疫和死亡。“逆风上水万斛重,前驿迢迢波淼淼”,他们面对的,是重重险阻,逆风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