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飘摇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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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呱呱坠地前的电闪雷鸣

就在这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汪洋大海里,就在西方资本家纵横驰骋于中国市场之际,微弱的中国民族工业,悄悄地破土而出。

这时洋人在中国的地位已今非昔比。按照我国古老习惯,对凡是“非我族类”的人群,统称为“夷”。“夷人”,后来成了对外国人的泛称。鸦片战争后,清廷设立了“抚夷局”,自己吃了败仗,还要居高临下地去“安抚”人家,外国人不喜欢这种“安抚”,提出强硬抗议,清朝皇帝一吓,立即撤销“抚夷局”,另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官场上不敢再称“外夷”、“夷务”,改为“洋人”、“洋务”。外国人没意见了,因为他们本来就跟我们隔着大洋。这事挺有趣,“死要面子活受罪”,从来就是传统保留节目。就像如今有些文士从故纸堆里翻到一点前外交家能言善辩的事例,就断然作出“并非弱国无外交”的结论一样,他们都是那阿Q先生的祖先和子孙。

有了“洋务”,在清廷中枢就出现了“洋务派”,就有了“洋务运动”,仿效西方办工厂制造洋枪洋炮,旨在“富国强兵”。这些官办的军事工业,“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不讲成本不计利润,产品不管好坏,统统往绿营中送,只要有个收条就行。然而也总是比洋人差上一大截,结果“国未富而兵不强”,依旧常常挨打。如“甲午之战”,中国有了兵舰(北洋水师),但日军又有了打兵舰的鱼雷,最后仍是全军覆没。

甲午战争失败的第二年(1896),台湾诗人丘逢甲游广东潮阳东山的张巡、许远“二公祠”,缅怀这两位唐朝在“安史之乱”中守城壮烈牺牲的官员,联想到山河破碎,民生凋零,他悲愤地写道:

石阙荒苔一径深,悲秋怀古此登临。

九州难画华夷限,万死思回天地心。

南客旅愁观海大,东山云气压城阴。

斜阳照起英雄恨,枯木寒鸦泪满襟。

这是一位台湾同胞的心声,赤子之心,骨肉之情,读后令人怦然心动。是的,国土遭异族践踏,华夏大地已很难分清“华”“夷”的界限,“万死思回天地心”,正是那一代仁人志士的憧憬和追求。

在兴办军事工业的同时,洋务派的官员们也兴办民用工业,他们将办民用工业看作“可免利源外泄”的“富强之基”。如左宗棠在兰州办了兰州织呢局,李鸿章在上海开设轮船招商局,张之洞在武昌兴办湖北织布官局,沈葆桢在台湾办基隆煤矿……但这些民用工业,由于是“官办”,“官场”的繁文缛节、等级森严、勾心斗角、任人唯亲、裙带关系、虚报成绩、贪污贿赂、挥霍浪费等等,都带进了官办洋务企业,工厂成了变相的衙门。如此企业,“混”得下去吗?于是遍求“回春”良方,先是“官督民办”,后又“官商合办”,但改来改去,官,都是第一位。商人历来畏官如虎,他们投入资金,结果是买来一群大官小官来管自己,弄得个血本无归,谁愿意去做这个“冤大头”?

当然,也有极个别想办好事情的官员,在官办洋务企业中,也有极少数卓有成效的企业,但,那只是凤毛麟角。僵死的封建体制,束缚着企业发展,给近代机器生产捆上了道道绳索。

然而,洋务派所创建的一批企业,第一次用近代机器的大生产代替了古老的手工业作坊,是几千年来生产力的首次变革,开创了中国近代化进程,造就了中国第一批近代知识人才群,并诱发和刺激了民族资本主义工业的出现和发展。

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工业在风雨飘摇中呱呱坠地,其创业之艰难,恐怕后人们很难想像。在19世纪60年代,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都是权倾朝野、煊赫一时的实力派人物,可是当他们提出“师夷长技”、“练兵制器”、“欲学外国利器,莫如觅制器之器”等主张时,还遭到以大学士倭仁、徐桐为首的守旧派官僚群的猛烈抨击,以后更是处处陷阱,步步荆棘。何况是民间办厂?分布在各级衙门的小倭仁、小徐桐们的竭力反对和干扰,列强在华商人的虎视眈眈如临大敌,官办企业的幸灾乐祸伺机刁难,从官府核准到择址、建厂,每一步都要碰到一大堆麻烦。

就以张謇办大生纱厂为例。江苏南通的张謇,是光绪二十年状元,翰林院修撰,后一度任孙中山南京临时政府的实业总长,道德文章,誉满海内。他为了实现“实业救国”的抱负,在南通创建大生纱厂时,就遭到知州汪树堂的阻挠和刁难,小小知州,何来偌大能量?上有靠山后台下有社会基础也!大生纱厂从1895年筹备到1898年开工,历时4年,招股60万两资金,到账只有3万多两。厂房刚建好,就有人吹冷风:“厂囱虽高,何时冒烟?”试机以后,又有人说:“引擎虽动,何时出纱?”开工不久资金周转失灵,他去上海筹集资金,“留沪两月,百计俱穷”,差旅费靠卖字开支,“千磨百折,忍侮蒙讥,无日不在忧患之中”。两手空空回到南通,只靠勒紧裤带自力更生渡过难关。他以后回忆那时的情景发牢骚说:

夫今世何世乎?韩昌黎所谓小人好议论人、不乐成人美之世也。此非谓世无君子也,为君子少而伪君子多。

一个堂堂的状元公,学贯中西的实业总长,他有着特殊的政治身份,在筹建中遇到困难时,能得到地方实力派刘坤一等的帮助,领借了官机、官款、恃官军护厂,然而,办厂后仍是困难重重。大生资本集团的初创,同样经历了“官招商办”、“官商合办”和“绅领商办”三个阶段。如果一般商人百姓,不具备张謇办厂条件的万分之一,当然也就难上加难了。

在当时的中国,官办的军事工业和民用工业都不成功,而民间办厂,又离不开官僚们的“保护”,摆脱不了“官”的控制。这种所谓“控制”,就是:当企业兴旺发达时,它们像苍蝇般地一哄而上,吮吸其脂膏;当企业难以支撑时,或者任其自生自灭,或者是连皮肉带骨髓一口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