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飘摇的船
32112600000022

第22章 满腹经纶的失败者

毕业于美国伊利诺斯大学的穆藕初,1914年夏回到上海,当时正是民族工业发展较快的时期,他和其兄穆恕再,收买了一家因资金告竭中途停建的纱厂,改名为德大纱厂,于1915年6月建成投产,耗资20万两,设纱锭1万枚。

穆藕初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学校工作时,曾专门研究过植棉、纺织和科学管理。他把自己在美国所学的科学管理知识用于德大纱厂的管理。他身兼经理、工程师二职,白天指挥建房装机,晚上设计车间各种报表的式样,改变了以往国内各纺织厂“建厂靠工头、生产无报表”的传统管理形式,他设计的各类报表,后来被各纱厂普遍采用。

当时的纱厂老板抓管理,很少有像穆藕初那样精确、细致的。例如,为了提高产品质量,他搜集市场上最受欢迎、质量最好的棉纱,逐一检验,然后汇集这些畅销纱的优点,分门别类制定出各道工序的质量要求。仅在“拼花”一道工序上,就有六条要求,其中一条是:“所拼合之棉花纤维,力求长短相等,参差不得超过十分之一。”其精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严密的技术管理,使“德大纱”质量迅速提高,走俏市场,并于1916年北京博览会获得第一名。

他立足于降低生产成本,来加强对工人的生产管理。德大纱厂一投产,就制定了严格的厂规,厂规分“工人约则”、“厂间约则”和“罚例”三个部分,在“罚例”中,仅“总罚例”就有81条,还不包括清花、粗纱、细纱、摇纱车间的专门“罚例”。这是当时纺织厂最完善和最严格的厂规,后来荣德生经营的申新五厂、六厂,全盘采用了德大厂规。有“罚”就有“奖”,如他按照废花减少程度来酌加工人工资,以节省原料。

对这些管理办法,后人颇多非议,说是什么“管卡压”,“阶级压迫”……这并不奇怪,我国历来人多主意多,“看人挑担不吃力”的“高手”比比皆是,不是连“学生管先生”、“徒弟整师傅”都曾被看成是“时髦”吗?但大梦醒来,又想到了“管理”,少数地方甚至“管”到对工人肆意加班加点,缺乏起码的安全保障,不顾工人死活。就像醉汉开汽车,东歪西斜,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极端。这,并不是科学。

穆藕初的科学管理,使德大纱厂连年获利。在高额利润刺激下,他从1921年起扩大工厂规模,纱锭增加到16000枚。与此同时,他接受邀请,参加合资建办厚生纱厂,于1918年6月投产,他担任总经理,每年有盈利,到1922年工厂规模已从原来的16000纱锭扩大到4万余锭,到1923年,利润累计达107万两。在厚生纱厂投产后的第二年,穆藕初又开始筹建郑州豫丰纱厂,他选址河南郑州,是因为这里地处京汉、陇海两条铁路交汇处,陕、晋两省棉花经这里外销,还有廉价的劳力和煤炭,可谓“独具慧眼”。豫丰厂于1920年建成投产。此外,穆藕初还投资上海的恒大纱厂和维大纺织品有限公司。

从1914年到1920年短短的不到7年的时间内,穆藕初接连创办和参与了5家纺织工厂,他都推行了德大纱厂的管理模式,经营出色,办一个成功一个。

然而,穆藕初却失败了,主要原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外资的卷土重来。就拿我国的紧邻日本来说,日本是“欧战”中的“暴发户”,是战后“五强”之一。战后的1919年下半年,日本每月新建和扩建企业的投资达5亿日元。因为与日本经济关系密切的美国经济正处于繁荣状态,大量地从日本进口生丝、纺织品、船只等商品,而被战争拖得精疲力竭的英、法、德等国元气尚未恢复,不仅无力回到东方市场,反而需要从日本进口一些战后奇缺的生活用品。

短暂的经济繁荣,促使日本的财阀们利令智昏,他们疯狂投资滥办企业。不久,欧美国内市场商品充足,大量涌进亚洲市场,支撑日本经济繁荣的因素消失了。从1920年1月起,贸易逆差开始增大,3月5日东京股票价格暴跌,接着全国各地银行纷纷挤兑、休业……以1921年和1920年相比,日本工业总产值下降19.9%,采矿业产值下降48%,有40%至50%的机械设备被闲置,各种工业品价格下降55%—82%,出口贸易下降40.3%,外汇储备从13亿日元减少到6亿日元。

这种经济萧条一直持续到1923年,但这一年9月1日发生的关东大地震,使东京和横滨的很多地方被毁,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自己家里日子难过,就要动邻居家的脑筋,尽管邻居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以邻为壑”,历史上屡见不鲜。于是,它拼命地在中国争夺市场,输出资本,倾销商品。以纺织业为例,日本除向中国大量倾销棉纱棉布外,还把战时向英国订购而到此时才陆续交货的纺织机械,运到中国设厂。到1925年,日本在华纺织厂的纱锭比1919年增加280.9%,布机增加384.9%。1926年,仅上海一个口岸就输入棉布760.4万匹,比1920年增加141%。

更加违背常理的,是日本洋行大量收购华棉,除供应日本在华纱厂的需要外,还大批运往日本,激起中国棉花价格高扬,然后又将棉纱棉布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国,抑价抛售。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着毒招。其目的是先压垮中国纺织工业,以后主宰中国的花纱布市场,将自身的脱困,建筑在中国工业破产的基础上。

俗话说:“生意场中无君子。”但一般做生意的朋友,总不会为了赚钱非要弄得别人倾家荡产不可!遗憾的是,在20世纪的20年代,我们的“好邻居”家有人确实是这么做的。他们这一举措,在中国引起连锁反应:

1922年“通州棉”平均价比上年上涨18.1%,而同期申新的“人钟牌”16支纱批发价则下跌8.7%。在以后的4年内,棉价继续上升,棉纱一直处于疲软状态。

棉花和棉纱价格严重失去平衡。1921年,5.5担棉花交换1件棉纱;1924年,3.8担棉花就抵1件棉纱。

一大批中国纱厂从连年亏损到停产倒闭。实力雄厚的申新三厂产品大量积压,1923年亏损5.9万元,1924年亏损23.4万元,荣氏集团只有靠“自我消化”,生产面粉袋布来渡过难关。德高望重的荣宗敬先生,第一次在工商界大声疾呼:“商场就是战场!”

正在春风得意的穆藕初,受到了出乎意料的致命打击,使他手足无措。在美国,他学过棉花栽培,学过纺织工艺,学过企业管理,堪称为纺织行业中的“全才”。然而,他没有学过在一个落后国家中办企业如何应付强大外资的冲击。他急于求成地办了多家企业,举债经营,缺乏稳固基础,无法对付战后纱布市场的急剧变化。

在焦头烂额的困境中,他生了一场重病。结果,厚生纱厂和德大纱厂都出售给荣氏的申新公司;豫丰纱厂几经出租,最后由中国银行天津分行接办;恒大纱厂被陈子馨等收买。没有几年功夫,几个红红火火的企业,就属于他人!穆藕初满腹经纶,精力过人,办事勤勤恳恳,他能够办好企业,能够以产品高质量低成本在市场竞争中取胜,但对付不了卷土重来的外国垄断资本的歼灭性围猎和泼皮式的厮杀。

穆藕初的棉纺织事业全面败北,但他却在企业的科学管理方面取得了卓越成就。他率先引进西方科学管理理论,与人合译了美国泰勒的名著《科学管理原理》(当时译名是《工厂适用学理的管理法》);翻译出版了美国学者克赖克评价日本纱布业的著作,他取名为《中国花纱布业指南》。他留下的《科学管理法》、《穆藕初文集》,成为工矿企业管理的早期权威著作。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穆藕初经营的企业虽然破产了,但在中国的企业管理发展史中却留下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