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女导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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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的过去,总是和一个叫做董堂村的乡下纠缠不清,有泥泞、羊叫声,以及玉米地。这样说是不是太漫长了,我估计得写十万字左右的篇幅,才能说到我进城。我一点也不骗你。我刚刚出版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书,用了十五万字的篇幅写我的十岁以前。我今天寄这封信的时候,就寄给你。那本书里,也是我的个人史。

我开始说说我的写作吧。

1994年,我十八岁,和一个叫做李利宾的浙江女孩子(我凭空猜测她是一个单眼皮女孩,因为她总是在一三五七等日子来信)通信。写了什么呢,无非是学校操场边上有两棵树,还学习鲁迅先生的句式,说:一棵是杨树,另一棵也是杨树。在信里抄卜算子给她,还写了一篇唐诗宋词杂揉的呻吟文字,居然发表在当时在校园广为流传的《时髦青年》杂志上,大概有七八百字吧,那是我的处女作。1998年六月,我到了《时髦青年》杂志工作,我翻开1994年的合订本让他们看我的作品,同事们都惊讶了。

1996年,正念大学的我过生日时喝啤酒喝醉了,醒来后,写了一篇关于生日的文字,在图书馆随手找了一本叫做《发芽》的杂志,投去,获了奖,定是末尾的奖。文章并没有发表,只是得到了一个证书,红色的。这一年,我办了一个叫做“断草”的诗社,我写诗,还赤裸着上身在宿舍里吃面条,甚至还和班里的一个男生争夺一个女孩子,但终于失败。我有些无奈,某夜,有小雨,我在图书馆里用铅笔写了一些小片断,大概是表达自己不是一个平庸的人,后来此片断(大约四五百字)发表在《散文》杂志上。这是我第一次主观意识到写作是表达自己是一个不平庸的人的方式。

1998年夏天,我抵我所在的省会城市郑州,在时髦青年杂志社的某一张旧桌子边坐下,我打电话给全国各地热爱写作的人,约稿。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用普通话和一个外地人交流时的迟疑和不自信,不是羞涩,是远远还没有抵达羞涩的程度。你有一次不是赞美我的普通话不错吗?可是,你想象不到,这个不错的现状有一个怎样糟糕的开始啊。真是普通话不堪回首,我读得不准确的字音,很快会成为办公室的流行词语。这让我很讨厌,因为,我不得不装作不在乎他们善意的嘲笑,还得假装自己有自嘲精神。现在想来,该有多变态,才能出现那么复杂的节目啊。我当时就应该得单位的金鸡百花奖最佳男主角来着。自然会无端生出一些小忧伤,于是,我会做一些小闲事,比如,我在晚上的时候写诗。当时办公室里有一台旧式电脑,286,你大概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可是,我却一点一点地抚摸着他来到现在。286,黑白屏幕,当我在DOS状态下输入“金水路18号”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显示出来是什么字体。总之,DOS,这是电脑的童年时代。

我当时单身,我喜欢骑着自行车穿过经五路铺满落叶的街道,一开始的时候,我还迷过路,买了一个声音好听的女人的烙馍卷菜吃,还和一个修理自行车的老人争执。有一年的夏天,我异常孤单,写了很多个句子。只是,如今已经不知那些句子的下落,它们和那些旧时光一起隐藏,成为灰尘。

2000年,我自费出版了一本诗集,瘦小的开本,很节约。那一年,我发表了大量的文字,学会了骄傲,喜欢听人叫我老师。我二十四岁,自以为很快就可以出名了,在诗集的跋里面,我写了一篇《我想出名》的文字,想来,确实有些悲凉。

2001年,我从一栋旧楼的三楼意外跌下,受了伤,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父亲从老家来到郑州,穿着洗得干净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我第一次看到他眼睛里的不知所措。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正视父亲的眼睛,他面对已经长大的儿子,开始疑惑。我梳理了我和父亲的感情丝缕,写了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此文字发表在《扬子晚报》上,占了整整一版。我记得当时我的文章标题叫做《如果此文发表,请寄给我的父亲》。果然,那报纸的编辑把报纸寄给了我父亲一份,据说,那份报纸在我生长的村庄收视率极高。我都看到父亲拿着一张报纸到各个邻居家里串门,然后指着报纸上的字,说起我在城市里的模样。

2002年,我抵达深圳工作,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湖南女孩,却并没有见面。玩精神恋爱,现在想来有些变态。我的同事,一起住的小苏在隔壁的空房间里玩滑板,他有时候还会带不同的女孩过夜,制造不同境界的声响。我有一天晚上,实在受不了他们的折磨,爬起来,打开电脑,狠狠地开了音乐。就着月光,当时,我觉得,我需要写一个长篇小说了,于是就写了,那个小说后来出版,叫做《我们都是坏孩子》。

2005年,我遇到自己的童年,放下正在写的一个长篇小说,写了一系列回忆文字。我放下了生活中的自己,骄傲的、卑切的、有思想的、偶尔淫荡的、单纯的自己,通通放下了,我回到了十岁前后,我用常用的字词写了最为常见的记忆,那是一些安静的片断,这些内容让我对自己的过往有了新的认识,这些记忆后来结集为《小忧伤》出版。是的,就是夹着我这封信的这本书,你要背诵里面的某些片断啊,我会抽查的。

这些年,我写了别人,觉得,我写的别人其实也是自己。我一直在和自己纠缠不清,直到遇到你。我觉得,你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异常,不论是节奏,还是对生活的理解。不论是你观察他者的视角,还是你洗脸时发出的巨大的声音。总之,你像堆在桌子上的一个桔子,我无意中剥开了你,你便将我的整个房间占领了,你的味道,真好闻。只有亲自闻过你,才能体味到我的形容,那是饥饿时对某一种食物的牵念。

噢,对了,这两年,我还写了长篇小说《棉花》、《食物》、《六十七个词》,每一次写作,我就将过去的自己扔掉一次。我感觉现在的我,早已经背叛了最初的我。又或者说,现在的我早已经不是我,是另外的人,是从过去的我身上捡到一些东西,然后又继续赶路的人。

这样说,你懂了吗?

你遇到的那个我,因为有了你的参与,而变成了一个与你有关的我,这个我虽然拿着过去的那个我出版的书,或者吃过的食物当作参考,但是这些没有用。因为,我喜欢上你,便只能变成一个现在的我,一个与你的欢笑和伤悲想关的我。

我的个人史叙述完毕了。

你可以一一检阅了。对了,我买了桔子,并做成了桔子汁,你喜欢吗?喜欢的话,就在收到信的十分钟以内,打电话给我。因为,你路过的那个菜市场,有一个腿有些瘸的女孩,她买的水果都是很甜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去试一下。

你的,熬夜不停打哈欠的小渔。

之四:合同三则

亲爱的葡萄兄:

看完你的信,发呆了很久。惊讶、欢喜,觉得像被你蒙住了眼睛,你的头发上香味递过来,热烈袭人,觉得世界美好得厉害,莫名感伤。

今天我起得晚,换了衣服,那件横格子衣服上保留着你的部分气息,我挂在了柜子里,想过两天再洗,我不舍得一下子洗去你的气息。我穿了一件紫色的体恤,咖啡馆里有几个服务生都说我青春了些。你知道,听到这句话,我立即想到你,想让你看。不论是美好的,还是细碎的,我现在,都想和你分享。

上午我签了三份合同,都是关于咖啡馆的。有一个是海南大学的文学社,他们想在一楼的大厅里搞一次诗歌月读活动,他们是学生,有些紧张,大概是怕我要很高的价格,所以,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就是在这个时间,你的短信发来了。看到你的短信,我一下笑了,是的,你的乳头,就是两粒葡萄,紫红,透着秋天的气息。我喜欢吃它,觉得它是秋天,是我整个童年里最向往的糖果。反正看到你短信时,我觉得幸福透了。我太开心了,决定免费给海大的文学社提供场地。我希望,他们这一拨有着自己理想的孩子,能分享我的这一份喜悦。他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开始不感兴趣,到看了一条手机短信后,又免费提供。但是,像这样国家特级的机密,我怎么能让他们知道呢?

人不能掩饰的东西有很多,比如怀着才华,怀着孕,而我现在是怀着喜悦。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我喝茶叶水的时候想到你,你在淋浴间唱歌的声音,你知道吗,你的声音非常幼稚。每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都有儿童的歌唱腔调。我喜欢听你说话的后半部分,我听了以后,有身体变轻想要飞翔的欲望。你知道吗?亲爱的葡萄,那种独自揣在怀里的幸福是多么不容易隐藏,有朋友来找我去西海岸看木头,看到了我的欢喜,一定是沿着我的表情流出来的吧。他们说,你这满园春风关不住的模样,快交待,有什么便宜被你占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如实交待了,哈,你别担心,我只是告诉他们,我吃了两颗特别好吃的葡萄。他们眨了眨眼睛,大约没有明白,打趣我说,我们都以为你又发现什么好酒了呢,便结束了纠缠。说实话,这让我感觉到意犹未尽,挺不过瘾的。

我一直很怀念那两杯红酒,在“春天里”的二楼上,一直想,是那些酒水里本来就有无数的话,我们分别饮下,省却了无数的铺垫,才能那样自然的走到一起。我多么珍惜你啊,一想起在你身体里,我都想告诉你,宝宝,只是那一瞬间,我已经完全阅读完了你,你应该是我的,是我的。我从未这么强烈地想娶一个女人。想娶,这几乎和物质,和双方的父母亲,和时间,和很多繁杂的事情联系紧密的事情,但是,我仍然不能忍住这个想法。

上午的时候,我还签了一个合同,竟然是关于一种红酒的,有一个女品酒师说,这种酒是世界知名的品牌,有故事。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那红酒的产地,以及世界知名品酒师对这个品牌所做的惊世骇俗的定语。

不知怎么一回事,我又想到我们两个喝的那两杯酒,就那样,推销员一边讲红酒,我便在我的日记本上画你的样子。上午我用了我百分九十的时间在想你。另外的百分之十,露出妥当的微笑,鼓励那个女品酒师讲述她所代理的红酒的故事。

这期间还接了一个文学院同学的电话,她在北京的一枚文学杂志做编辑,现在转了行,编剧去了。前一阵子热播的一个电视剧,叫作《我们要婚姻做什么》,就是她编的剧本,小说也出版了很多。总之是一个牛逼轰轰的角色了。不过,当时念文学院的时候,她很单调,天天理想主义,也只有和我交往较多,所以,经常还会打电话告诉她最近在忙些什么。然后呢,我就在我的私人博客里写下来她正在做的事情。于是,好多旧同学也会从我博客里得知她的行踪。我在知道她的意途和目的了,却并不拆穿她。还假惺惺地,会问她一句,呀,我要写到我的博客,给你做个广告,可以吗?

她便会装作很介意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像是给我很大的恩赐,对我说,好吧,你不要透露太多的剧情啊,现在还处于保密阶段啊。于是,便匆忙地挂掉电话,继续享受她的孤独去了。

其实,她的小说写得很好,只是,自从她写了电视剧,便再也回不来了。虽然她后来,将早期的一些小说修改了一下,又发表了,但是,没有用。她创造力丢失了。创造力,亲爱的,你可能也会有体会,在某个专业的领域,如果你失去创造力,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复制和重复,那么,这项工作的意味就没有了,只剩下匠气十足的赚钱。

这个美女编剧,除了见导演,见投资人,进剧组以外,就是天天逼迫着自己看肥皂剧。她的本子上记录了大量的肥皂剧台词,以备自己改变风格再用一次。对了,她还写电影剧本,听说张艺谋看上了她的一个本子,有天深夜打电话给我,可是我实在太困了,就挂断了她的电话。她又打过,骂我不听她的电话,然后又哭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她连一个美好的消息,都找不到分享的人,唉,她该有多么孤独啊。

只是,当年小说写得特别棒的她,现在再也不会写小说了。她只会将要写作的故事分成一个又一个片断,只会分镜头写作。长时间没有回到传统小说的叙事上来,她现在已经丢了自己。我能感觉到她生活的丰富,只是长时间被物质左右,她的生活节奏也被剧组里的快餐改变,甚至被分镜头感觉一样的对话破坏。我能感觉到她自己也很焦虑。

你信里说到你的理想是有一天到一个山里去建一所学校,种菜给孩子们吃,教音乐课,唱歌给他们听。这听起来简直有些央视一套的新闻联播了。但是,我却感动得一塌糊涂。其实,我觉得你就像一只暗夜里到来的飞蛾,扑向我已经亮了很长时间的一束光。而我是那个孤独的孩子,一直打开着手电筒,想将整个夜晚照亮。我真是个妄想狂患者,好在,我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便是遇到了你。

我的理想也是如此的,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回到我的乡下,种地,最好能烧一口窑,所有的生活用具,我都自己烧,偶尔也可以粗制一些陶物,到市场上去卖。或者我练习书法,抄写一部《金瓶梅》,用挣来的钱,给我的乡下邻居们添置东西。想想那多好玩啊。

《金瓶梅》你大概没有看过吧,是一本被禁的书,里面的情色描写较为露骨。其实,这便中国世俗生活里的虚伪,天天在夜里已经男盗女娼了,却非要在白天咬紧牙关了扮演崇高。这是无效的。

我对当下的道德非常失望,包括对我自己。比如,我不能约束我对你的欲望,已经到了随时都想发短信给你,而且老是想在短信息里说“我想操你”。写下来,这便是证据,是真的想了,身体的语言有时候只能用时间来表达,我在身体里持续多久,那便是想念的力气。可是内心里的想念却只能变成这封信,或者手机短信,或者是对着你的某张照片发呆。

你还记得你坐在咖啡馆二楼的阳台上的那张照吗,你笑得闭上了眼睛,那么梦幻。我会看着你的那张照片想你,哪怕你刚刚从我这里离开五分钟。

这一点也不夸张。

当然,这种只关乎两人之间的情欲并不危害社会。而让我对当下道德失望的是今天一早,咖啡馆里的一个女员工怀孕的事情。小女孩,眼睛很大,跑到医院去打胎,同事们问她,男人是谁,她竟然不知道。说,是一周内分别与三个男人睡过,记不清是谁的。问她都喜欢吗,那三个男人,竟然回答,是啊,都喜欢,一个给她钱花,一个有力气,可以抱着睡,一个长得好看,像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