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明治、大正时期我不知道,但在我当兵的时候,使用暴力被认为是培养勇猛士兵的手段。我们这些作为士兵的人不认为自己是靠暴力成为了勇猛的士兵,但高层的领导们好像觉得士兵是要靠敲打才会变坚强的。把野蛮说成性格粗野,把性格粗野作为尚武精神,当成了教育士兵的基础。为了锻炼士兵而使用暴力好像就源于此。
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我退伍后曾经有一段时间受了县知事的委托而担任了青年学校的教员。该校军事教育的成果每年要接受一次联队司令部军官的检阅。有一次作为检阅军官的少佐评价学生军训的成果时说:“青年学校的军训从表面上来看有进步,但是内在气概还不行。你们所进行的军训只不过是在模仿军队,简直就是军队游戏。要想同时掌握技术和军人精神,必须要和军队做同样的事情。”这名少佐想说的是,不像军队那样进行彻底而严格的训练是不行的。
后来少佐和我进行了谈话,关于军队教育,他说了下面这番话:“青年学校军事教育的目的是获得军队的预备知识,所以要求他们具有军人精神是不可能的。学校教育中只要表演有进步就行了,但军队教育必须要把普通人培养成军队所期望的士兵。为此需要暴力手段。”下面要讲的是以该少佐的话为主旨,我自己进行了加工润色的东西。所谓军队所期望的士兵,大体来讲有三个条件。第一,因为军队本来的任务在于战斗,所以必须掌握比交战国军队更好的战斗技能。第二,要培养不管面临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也要克服它并一定要获胜的信念。第三,要做绝对服从长官命令的士兵。以上三点是军队所期望的士兵的绝对条件。第一点和第二点靠军训和演习来练就,关于第三点,主要是在内务教育期间使其牢记。
接下来我想讲一下服从问题,因为在养成服从习惯期间使用暴力最多。
军队所要求的服从,与其用“服从”这个词,也许不如说“盲从”更合适。位于军队底层的士兵严格按照长官的命令行动,被命令“向右转”时就转向右边,听到“前进”的号令就向前进,听到“停”时就停下来。只要这样做就行了。一味盲从长官的命令,专心做上面吩咐的事的人被看成是好兵。
“为了什么目的而前进呢?”“为什么必须停下来呢?”想要知道这些理由的人不是军队所期望的好兵。
先说点后话,当战争开始时前往战场的下级官兵不知道为什么要进行战争就参加了战斗。之所以能够像机器人那样忠实按照上司的命令“去!前进!战斗!”而行动,在看不到战争何时结束的情况下在战场上忍受了长达五六年的时间,是因为他们被培养成了军队要求的盲从的士兵。
下面回到原来的话题。要求征兵检查中获得甲种合格的人作为现役兵服役一定的时间,其目的就在于培养军队所期望的士兵。
被大家称为士兵的人因为是通过征兵检查在全体国民中征召的,所以入伍之前在地方上从事各种职业。国家和地方公务员、一般的工薪阶层、农夫渔夫、工商业者、演艺界人士、打短工者等,职业多种多样。
根据在地方上职业和成长环境的不同,贫富差异非常大,受教育程度的差别也极大,上至读过最高学府大学的人,下至义务教育都没有修完的人。各人的差异不仅如此,性格也是各不相同。其中有极端的叛逆者、思想上的左倾者、性格极其乖僻者等不容于军队的人。
就像这样,军队集中了有教养的人、没受过教育的人、性格健康或扭曲的人、温顺和不温顺的人等等各不相同、千姿百态的人。把这些人一律培养成军队要求的士兵就是军队的工作。
要做到这点,首先第一阶段,把入伍的全体初年兵一律降到最低水准,使大家整齐划一。为此必须剥夺各人在社会上所获得的教养、人格等。与此相反,对于达不到一定水准和没有干劲的人,则采取将其拔高的做法。为此使用暴力是最有效的。
初年兵一入伍,就被分配到各内务班,在内务班长手下和二年兵一起进行日常起居活动。这个内务班就是让初年兵整齐划一地达到某一水准的车间。内部班长和二年兵瞪大眼睛监视着初年兵的日常态度,并进行督导。对以学历为傲而摆架子的人,他们说:“士兵不需要过多的学问。你这家伙,狂什么狂!”然后使用暴力进行压制。看见叛逆者就施以暴力彻底打击之。对于那些落后的人则用暴力将其往上赶。这种暴力就是前面讲到的二年兵进行的暴力惩罚、私刑。军官们将其作为士兵间的私人惩罚,虽然表面上禁止,但暗地里是加以利用的。他们认为作为培养军队要求的士兵的一种手段,这是必要的。
入伍之后,不管是谁在第一年都会作为初年兵受到暴力惩罚,到了第二年则对下一批初年兵施加暴力惩罚。这作为每年的惯例在士兵间进行。看上去好像是单纯的报复,但在培养军队期望的士兵这点上具有重要的意义。虽然这很残酷,但进入军队组织内部后就只有服从。下层士兵不管多么懊恼,多么不满,都不能反抗。如果反抗长官和上级的话,有时会被判抗命罪而受到处罚。如果那样的话就是一次很大的事故。士兵入伍时被很多人欢送,并在大家面前豪言说“一心一意勤勉于军务,出色地工作”。既然说了这种话,就必须平安无事地期满退伍。为此只有成为糊涂兵。所以大部分人在现役期间都会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而考虑处世方法,不管遭遇了多么委屈的事,都认为最好还是忍气吞声、不露锋芒。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士兵就和没有思想的机器人一样,在长官的操纵下行动了。在此基础上如果学会了战斗技能并具有了军人精神的话,就成长为军队所期望的士兵了。
锻炼士兵的军营就是把普通人改造成为战争武器的肉体武器制造厂。花两年时间进行制造,一般的成品定为一等品(一等兵),比一般的要好的成品定为上等品(上等兵)。
在这里我想讲一下士兵的等级。
我当兵的时候,士兵分为二等兵、一等兵、上等兵三个级别。在支那事变过程中制定了伍长这一级别,位于上等兵之上,在这里略去不谈。我们那时候一入伍就全被定为二等兵。其后从成绩好的人开始依次选拔,升为一等兵,一年之内大部分都成为了一等兵。其中成绩特别优秀的人升为上等兵。因为上等兵是士兵的最高级别,所以士兵中只有百分之几的人能成为上等兵。不光要成绩优秀,还必须操守坚定,其日常态度也是士兵们的模范。因此,当时成为上等兵是件光荣的事。因为不管哪个士兵都想升到上等兵这个级别,所以对于领导层来说,这是一个驯服士兵的诱饵。作为士兵来说,之所以能够在初年兵期间忍受屈辱,也是因为有想被选拔为上等兵的欲望。大部分士兵都能忍受初年兵期间的痛苦,但其中也有忍受不了而开小差和自杀的人。有一个和我一起入伍并被分入同一中队的初年兵,因为无法忍受暴力惩罚的痛苦而开小差,然后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最后自杀了。在此暂且称他为A。
A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他不仅头脑聪明,而且态度认真,所以被认为是初年兵里的尖子。长官对他的印象也不错,这样下去就可以成为干部候补生,被任命为预备役少尉。虽然说不上是缺点,但因为他是知识分子,所以说话的态度和一般士兵有点不一样。一般来说这在社会上没什么问题,但在军队中却被没学问的二年兵所厌恶。仅仅因为这点,A就被一部分二年兵所憎恨,不管做什么都会被说成“狂妄”,挨的耳光是一般初年兵的好几倍。如果是像杂草般长大的人的话还能忍受,但是A因为成长环境比较好,所以有点懦弱,于是无法忍受而决定开小差。即使是像A这样的知识分子,想法也太过天真。虽然在熄灯后成功逃出了军营,但在他要去的各个地方都布有宪兵和警察的网,无处可逃。好不容易从网眼中逃了出来,来到了老家的村庄附近,但那里有一层更严密的网在等着他。于是A明白了即使逃了出来,在整个日本也没有他能够安居的地方了,然后就在海边渔夫住的小屋里上吊自杀了,以死来逃避。在被发现后,他的尸体被运回了军营,一直到化为白骨之后才交到他家属手里。那时我看到了来接收遗骨的他父亲的身影,知道了军队的无情。A即使化为了白骨,开小差自杀的罪名也没有消失。他父亲就好像背负着那罪名一样耷拉着肩膀远去的情景,让人感到格外凄惨……
36. 杀中国人的“快感”
卢沟桥事变发生的时候,我已经作为现役兵入伍了。
得知事变发生时,我们正在爱知县丰桥市外的高师原演习场进行夜间演习。那时我正在离东海道线二川站较近的岩屋观音附近露营,等待着第二天早上拂晓战的开始。
看着奔驰的夜行列车的窗口亮着灯,我想“再忍一阵子就可以退伍了。到了那时,就可以坐着那火车回家了。好想早点回到地方上,成为自由之身啊”,并感到很伤感。这时,前往中队本部进行联络的士兵回来了,并带来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他说:“据车站前面的杂货店老板说,日中两军在北京附近发生了武装冲突,现在仍在交战中。”
日中两军正在交战这一消息对士兵来说是很感兴趣的,但那时我没觉得是什么重大事件。只不过是想,“充其量不过是以清国奴为对手的小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阵子就解决了”。
不仅是我,那个时候大部分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去战场。我们觉得“就算战斗状态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满洲有很多关东军的精锐,所以国内的军队大概没有必要特地过去吧”,认为这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根据演习计划,我们跑步穿越了高师原,结束了持续数日的演习回到了兵营。这时才知道我们“国内大概不会派军队去”的预想落空了,国内正在陆续出动军队。
此后,我因公外出前往丰桥的途中,在镇子和村庄里看到上面写着“祝为国效力之君出征”几个大字的旗帜。在车站前的广场上,送别出征士兵的小日章旗像波浪一样挥动着,呼喊万岁的声音和助阵的军歌声如怒涛一般。
这样,城镇和村庄里的战时色彩日渐浓厚,但我们这些军营里的现役士兵却没有要打仗的心情。被召集去的官兵都是些需要特殊技术的部队人员,以及部队行动所需要的运输能力的补充,我们想都没想过竟然要进行以师团为单位的大动员。
但到了8月,华北的战火烧到了华东,上海方面燃起了战火。到了8月中旬,我所属的师团开始进行动员。从这时起,战争开始接近我们现役兵,并确定要出动了。
我们所属的师团完成了紧急动员,开始向上海方面进发。即使到了这时,我们这些下层的士兵也不认为会是一场大规模战争。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上海是海军担任警备的地区,所以主角是海军,陆军只是配角。大概也就是在海军陆战队应付不了的时候去援助一下吧。”
就算是以陆军为主角进行战斗,我们现役兵在演习中也一直是以世界强国苏联为假想敌的,所以认为“清国奴还没资格作为对手”。因为有这种自负,所以觉得要去不擅陆战的海军陆战队就能应付的战场有点不太满足。
离开国内的时候,很多士兵都天真地预计“昭和七年的上海事变30多天就解决了,所以这次最多也就一个月左右吧。就算要多花点时间,也不会超过两个月”。但是,这种预计几天后就落空了。上海附近中国军队的守备森严,日军遭到了预料之外的反击,陷入了苦战。
作为师团的第一批人员,比我们还要早两天从名古屋港乘海军驱逐舰急驶的部队用一昼夜就到了黄浦江岸边,在吴淞毅然登陆后遭受了近乎全军覆没的损失。
在这支友军部队的苦战后,我们紧接着作为第二批登陆了。
我本来的性格是连一只虫子都不想杀死的,在剧里看到杀人的场面心里都会很难过。但这不是因为我正义感强或者充满了同情心,而是因为我比一般人都要胆小。
就是我这样的胆小鬼在征兵检查中被评为甲等合格,入伍当了兵。
军队这一组织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以杀人为目的而设立的集团。因此,给士兵的任务就是杀人。和平时期的士兵为了备战,要练习开枪杀人,要掌握用刺刀刺人的技能,要进行将上述两者综合起来的战术动作的演习,藉此掌握杀人的技术。
我也成了士兵,服现役的时候整天刻苦练习杀人,而且我的进步得到了认可,比其他士兵更出色,成了第一批被选拔的上等兵。也就是说作为士兵,我被认为比其他人更优秀。但是这只是在国内军队中进行模拟战斗时的情况,一旦面临实战,不仅不是优秀士兵,甚至连二等兵都不如,简直就是一个无能的兵。刚到战场就胆怯了。
我们部队登陆的地点和第一批部队进行敌前登陆战的地点一样,是吴淞铁路栈桥。自从第一批部队成功登陆以来,迟迟无法前进,所以与前线的距离很近。
当我们在码头进行登陆的时候,前线传来了很响的敌我互相射击的枪声。流弹不断飞来,呼啸着从上空掠过。因为是初经战场,光是这样就感到很恐怖了,其中还有子弹擦过身边打在附近的地面上冒起一阵烟。要是这个打中自己,一下子就完蛋了。每当这时我就变得很胆小,觉得“也许马上就完蛋了”,无法平静下来。
不知何处飘来一阵怪味。据士兵们说,在登陆地点附近黄浦江岸的广场上,友军的士兵正在火化阵亡者的尸体。
在其他人登陆期间我去看了一下,与其说是火化,不如说是将整个人体进行烧烤。在国内时,一具尸体也会让我感到可怕,但那一带好几百具尸体堆成了小山,从其中拽出几具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只捡了些先烧好的部分骨头,剩下的大部分则在烧焦的状态下扔进了黄浦江里。
我茫然地看着这幅骇人的场景,这时烧尸体的士兵说:“因为我们中队全军覆没了,剩下的不到十人,怎么也处理不完。这么做已经尽力了。”在这里我知道了战场的可怕。放眼向周围看去,又发现了敌人遗弃的累累尸体。
在登陆战中,和我方遭受的损失一样,敌方的死尸也很多。越看尸体越多,是几十、几百具地堆放着,被酷热蒸得已经半腐烂了。不知是否体内充满了气体,全身像是快要胀破了一样,看上去稍微捅一下就会破裂。眼、鼻、口等处都生了蛆,密密麻麻地在蠕动着。
那时我看到这些就觉得很可怕,但是真正可怕的还在后面。既然作为士兵来到了战场,就不是模拟战争那么简单了。战场是决定到底是杀死对手还是自己被杀死的地方。说自己天生胆小或者是懦夫之类是行不通的。我想“我也没办法逃避杀人这件事了”,就开始担心起来。
我在吴淞登陆时亲眼看见了战场的残酷,被吓破了胆。然而第二天则看见了友军士兵刺死中国人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