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约他们。”
15日中午,交通银行所在地,拉贝和斯迈思、施佩林三人代表国际委员会第一次与日军高级长官会晤。
“我们的将军说,他只对你们昨天信上提出的问题表态,而不是回答你们的问题。所以就不要提出新的问题了。”福田参赞事先对拉贝他们警告道。
“傲慢的占领军!”拉贝心头暗骂了一句。
“我们大日本皇帝,对所有平民是保护的,但现在是战争,战争就必须有非常规的措施。因此,我向你们重申:一、我们的军队要在全城内搜索中国残留军人;二、要在你们的所谓安全区入口处设置我们的岗哨;三、你们应当协助我们动员居民们尽快回到自己的家中;四、关于解除武装的中国军人,你们应当把他们全部交给我方,并且相信我们的军队是讲人道主义的;五、你们雇用的警戒人员可以在安全区内巡逻,但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即对我们正在执行任务的军人行动提供方便,不能有任何阻拦行为;六、关于你们储备的一万担大米可以供难民们使用,但我们日本士兵同样需要大米,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需要,你们应当迅速尽快地将大米交出来;七、你们应当协助我们实现城市内的供电、供水等事情的恢复;八、从现在起,你们要及时为我们提供劳工……”
“他把我们当作他的俘虏一样,根本没有认可我们安全区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拉贝用英语轻声地对斯迈思说。
“尊敬的德国同志,你对我的指令有怀疑吗?”原田竟然用英语责问拉贝,这让拉贝吓了一跳。
“长官,你是胜利者,胜利者可以支配一切胜利成果。但我的任务是保护我们德意志人在南京的财产和战时平民的安全,关于我的使命,我的元首是知道的。因此也希望将军阁下能够给予支持和帮助。”拉贝这回用的是标准的汉堡口音的德语。福田参赞为他作翻译。
原田听后,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表示了他对拉贝和希特勒的尊重。“先生能否下午陪我到你们的安全区看看?”
拉贝与斯迈思交换了一下眼色,认为这不一定是坏事,便答应了。
但是到了下午,拉贝失去了陪同日本原田将军的机会,因为有一队日本兵又要在安全区里带走一批已经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拉贝知道所有被日本人带走的中国士兵结局总是悲惨的,因此他立即驱车赶到现场,并且一再向日本兵声明:“我是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党员,我在这里的一切行动都曾向我们的元首希特勒报告过,所以我以一名纳粹党员的身份和一个德国人的名义,向你们担保这些中国士兵——一群已经放下武器的俘虏,他们决不会与你们有任何军事方面的行动,你们应当释放他们。如果你们坚持要带走他们,那么连同我一起带走好了!”
拉贝做出了让日本兵不知所措的姿态——他用胖乎乎的身躯挡在日本兵面前。
“你的死啦死啦的!”有几个日本兵生气地用刺刀对准拉贝的鼻子尖,企图吓唬他。汉堡商人仿佛根本不在乎,依然大义凛然地站在原地,面不改色。
最后还是一个日本军官出面解了围,命令他的士兵放下枪,并向拉贝表示歉意。
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在总部等待拉贝,说有要事向他报告。于是拉贝不得不将现场交给了那个曾经表示“歉意”的日本军官处理。拉贝亲眼看到这个日本军官带着他的士兵离开了现场,才动身前往总部。
“不好了,先生,日本兵又回去抓走了1000多中国士兵,而且这回来的武装士兵更多,100多全副武装的家伙哩!”还没有进委员会总部办公室,有人便气喘吁吁地向拉贝报告道。
“走,我们马上回去!”拉贝一边嘴里生气地骂日本人不讲信用,一边对斯迈思和米尔斯说。三个人重新上车,疾驰至安全区。但任凭拉贝他们与日本兵费尽口舌,对方就是不放人。
又是1300多人从眼前被强行拉走。拉贝涨红了脸,几次欲冲到日本兵面前去挡拦,皆被斯迈思博士拉住。
“你们美国人怎么就没有一点血性?你看看这些日本野兽!他们连野兽都不如!”拉贝简直愤怒至极。
斯迈思无奈地说:“拉贝先生你还有所不知,今天他们日本飞机甚至把我们的军舰都炸沉了,而且还炸死了两个人!”
“如此胆大妄为?”拉贝不敢相信。
“我刚刚得到消息,说日本人把我们的‘帕奈’号炮艇炸沉了,死了一个意大利记者和一名船长。我们的大使帕克斯顿先生多处受伤,休斯艇长断了一条腿……”斯迈思悲伤地诉说着。
拉贝拍拍朋友的肩膀,安慰道:“上帝保佑我们。”
“走,还是去找找福田先生,他是我们唯一可以结交的日本朋友。”拉贝拉上斯迈思,又一次去日本使馆。
福田参赞答应出面跟军队说说。
“如果这样处决中国人的话,我无法为你们的军队去招募劳工了。”拉贝拿出这个理由,是希望日本军人想一想可能带来的后果。其实日本兵才不管拉贝的想法,在安全区抓捕中国军人已经是日军进城后的首要任务。尽管日军攻克南京城后非常嚣张,但他们内心依旧惧怕中国军队的抵抗和袭击,尤其是不敢轻视巷战和游击战一类的战斗,所以当进城后听说安全区潜伏了大量中国军人后,“扫荡”的矛头直指安全区。
从14日开始,日本军队不断派出“扫荡”分队进入安全区,凡见15岁至50岁左右的中国男人,统统要一一查验身份,要验看他们的手、肩和头发等等,看看手上有没有握枪的老茧,查查肩膀上有无扛枪的印痕,头上有无戴过军帽的发迹。稍有发现,立即拉出去枪毙。于是有人传说戴过帽的人头上都会留下印记,因此许多男人就把头发统统理成光头。哪知第二天日本人专抓光头的男人,可怜那些本不是军人的汉子们也被日本兵无情地抓走枪毙……
更加可恶的行径还有很多——
15日,安全区内的6名街道清洁工奉命在鼓楼一带打扫卫生,结果日本兵闯进去,见是一群男人,立即将其捆绑起来,押到一处墙根,用刺刀一个个捅死。
16日,在拉贝他们的国际委员会总部工作的伍长德被日军抓走,理由为他是一名中国士兵。伍以前是南京警员,他被带至首都剧场对面的一片空地上,日本兵让他在那儿站了几个小时,此间又有1000多个中国男人也被抓到那里。他们随后被带到汉西门,日本兵命令他们蹲在地上,后又被强行分为七八十人不等的几组,押至城外,用机枪处决。伍长德被分在最后一组,这时天已黑,机枪扫射时,他未受伤,随即装死。日本兵随后用燃烧之物将所有尸体焚烧。一名日本兵走到伍长德的身边,发现他没有死,便用锄头猛击其背部,并用柴火堆放在他身边。柴火点燃后,日本兵走了,伍才成功逃走。10天后伍长德化装成乞丐才重新回到国际委员会总部,拉贝他们才知道了这一起日军暴行……
“把所有的日军罪行记录下来!”拉贝悲愤难忍,他让斯迈思整理出第一份《日本士兵在南京安全区的暴行》材料,决定通过福田参赞向日军提出严正抗议:
日本士兵昨天在安全区的暴行加剧了难民的恐慌情绪,许多难民甚至不敢离开他们所待的房子去旁边的粥厂领取每日的定量米饭,因此我们现在面临着向收容所运送米饭的任务,这就大大增加了我们向大众提供粮食方面工作的难度,我们甚至找不到足够的脚力来将米和煤运送到粥厂。结果今天早上有数千名难民没有得到食物。为了让中国的平民能得到食品,国际委员会中的几个外国委员今天早上想尽一切办法避开日军巡逻队,把卡车开到安全区来。昨天,我们委员会好几个委员的私人汽车被日本士兵拖走了……写到这里,拉贝有种不吐不快之感,他疾笔如风,愤怒见纸:“不结束目前这种人心惶惶的局面,就不可能进行任何正常的活动!”为此,他向日本军方提出“立即采取的预防措施”:
1. 所有搜家活动由负责军官指挥,率领正规组织的小分队进行。(制造麻烦的大多是四处游荡的士兵,他们3人~7人一伙,无军官带队。)
2. 夜间,最好也在白天,在安全区的所有通道口安排日军岗哨(昨天我们已经向贵军的少佐先生提过这项建议),阻止四处游荡的日军士兵进入安全区。
3. 立即发放汽车通行证,贴在汽车挡风玻璃上,以免我们的卡车和私人汽车被日军士兵扣留(即使在城市保卫战的最艰苦的时期,中方司令部还是向我们提供了通行证,虽然此前已有车辆被扣,但在递交了申诉后,所有车辆都在24小时内物归原主。此外,当时中国军队的处境已经十分艰难,但仍然提供给我们3辆卡车为平民百姓运送粮米。与此相比,日本皇军具有更好的装备,而且已经控制了全城,城内的战斗也已经全部停止,因此我们坚信,在目前中国平民百姓需要得到日军的关心和保护的情况下,日军会表现出更高的姿态)。
想起前一天与原田将军见面时的情景,拉贝不由更加气愤,他还有话要说:“日军最高指挥官于昨天抵达南京,我们原以为市内的秩序和安宁会由此而得到恢复,因此昨天我们没有提出任何指控。但是昨天夜里的情况比前天还要糟糕,因此我们决定向日本皇军指出,这种状况不能再持续下去……”
真是忍无可忍!但不忍你又能怎样呢?拉贝觉得自己活到五十岁,还没有一件事能比与日本人打交道更无奈、更令人气愤的!
他再次想到了妻子的诗句:
我们真切热爱
自由、光明。
这就是我们的生命。
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必胜的信念
日光的每一次来临——不尽的奋争。
是啊,妻子说得多好!生命就是“必胜的信念”、“不尽的奋争”。面对强盗和野兽般的日本军队,你唯有坚持不尽的奋争,才会有必胜的信念。
拉贝讲究尊严,德国人一向讲究尊严,但在南京,在日本军队屠刀下的南京城内,德国人此刻已经没有了尊严。日本士兵可以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想抢什么东西就抢什么东西。屋子里的人已经不敢随便出门了,为了方便国际委员会和自己的汽车出入,拉贝有时叫佣人干脆把院子门打开,但又遇上了困难——守在门外的妇女和孩子们就会突然如放闸的潮水往院子里涌。拉贝无法劝阻他们,因为他们会集体跪在地上磕头求助。上帝也无法拒绝他们。拉贝只好“投降”。可是进院子后又能怎么安置他们呢?小小的院子里已经有600多人了!吃喝拉撒住都成问题。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挤上十几个女人和孩子,院子里的草坪上,躺满了人,有的甚至成了两层和三层——地上躺着的是一层,凳子上又躺一层,凳子上面还有一层门板上再坐满几个人……如此境况下,仍要不断遭受日本军人的骚扰。
“哐!哐哐哐!”有人在踢门。
“谁?”拉贝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走下楼。
“是日本兵。他们想进来。”佣人胆怯地说。
“啪——”拉贝突然打开手电筒。一束亮光照射到院墙外几个探头探脑的日本兵脸上,他们见光而逃。
拉贝让佣人拉开院门,追赶出去。走过一段小巷,满地是血淋淋、臭乎乎的尸体。佣人们吓得往回就跑,拉贝虽然不怕死人,但气味实在难闻。回到院子,见女人和孩子们瞪着惊慌失措的眼睛一个个都在看着他。“他们希望我这个‘洋鬼子’能帮助他们驱赶凶神恶煞,我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拉贝常这样自言自语。
又有两件事令他无法平静:一是日本总领事冈崎胜雄认为拉贝的国际委员会的存在没有“法律根据”;二是受命于国际委员会的50名安全区警察也被日本士兵当作中国军人强行押走并枪毙了。拉贝觉得这是日本军队对他和他的国际委员会的严重挑衅行为,为此他不能坐以待毙。“任何企图削弱或无视我们国际委员会存在的行为,就是一个目的:更随心所欲地屠杀中国人。”
“这是绝对不能让步的!”拉贝认为他与日本军方的斗争已经水火不相容了,必须严正地批驳日本人的阴谋。为此,17日,他又向日本使馆陈述自己的立场:
我们从未考虑寻求某种权力,与日本当局进行政治上的合作。在这里我们要指出的是,1937年12月1日,南京市政府马市长将城市在特别时期的几乎所有管理职能赋予了我们,这其中包括管理警务、看管公共机构、消防、管理和支配房屋住宅的权力、食品供应、城市卫生等等。1937年12月13日,星期一的上午,贵军获胜进城的时候,城市的管理权在我们的手上,我们是唯一尚在运行的机构。当然,我们所获得的全权不能超出安全区的界线,而且我们在安全区也无权享有主权。
日本驻上海当局曾向我们保证过,只要安全区内没有军队或军事设施存在,贵军就不会蓄意攻击安全区。鉴于我们是唯一的城市管理机构,贵军进城后,我们立即试图和先头部队取得联系。12月13日下午,我们在汉中路遇见了一位贵军大尉,他正率部进入预备阵地。我们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解释,在他的地图上标出了安全区的界线,此外我们还恭敬地向他指出了3个红十字医院的位置,通告了解除武装的中国士兵的情况。他当时所表现出来的配合和平静增强了我们的信念,即:我们得到了贵军的完全的理解。
当天晚上和次日早晨我们起草了12月14日的函件,并让人译成日语。为了将这封信转交给日本当局,我们的拉贝先生、斯迈思博士和福斯特牧师3人一直在忙于寻找贵军高级军官。关于这一点,日本大使馆参赞福田先生可以证明。我们一共和5名贵军军官进行了接洽,但是他们都指出,此事要等到第二天最高指挥官抵达后和他联系。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5日,日本帝国大使馆福田德康先生和关口先生来访,关口向我们转交了“濑田”号舰长和舰队军官的致意帖。我们向福田先生递交了12月14日的函件,并向关口先生保证,我们愿意为电厂恢复供电提供帮助。同一天中午,我们荣幸地在交通银行和特别长官(参谋部和特务机关长官)进行了会晤。对我们12月14日的函件,他给予了口头正式答复。
……但是恰恰从这个时候起,只要没有欧洲人陪同,我们的卡车在街上就会被扣留。从星期二早晨起,我们领导下的红字会开始派车在安全区收殓尸体,但是他们的车不是被强行拖走,就是被企图扣留,昨天甚至有14名该会的工人被拖走。我们的警察在执行警务时受阻,昨天在司法部执行警务的50名警察遭逮捕。据在场军官称,要带走他们枪决。另有45名我方的“志愿警察”昨天下午也同样被带走(这些“志愿警察”是委员会于12月13日下午组织起来的,因为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安全区内的“着装警察”尽管必须日夜执勤,但靠他们仍然不可能完成安全区内的警务工作。这些“志愿警察”既不着装,也不拥有任何武器,他们仅仅佩戴臂章,而且从性质上看不过就如同欧洲的童子军,他们临时承担一些小型服务工作,例如帮助维持民众秩序,做一些清扫工作,在急救时帮帮忙等等)。
12月14日,我们的4辆消防车被贵军征收用于运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