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把雪茄在烟缸里按熄了,站了起来,第一次对弟弟笑着说话了:“这张床没你睡的份儿。你大哥一个人睡了十年,从来不跟男人睡一张床。要睡两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嫂子。还打算跟我说一个晚上的话。别收拾了,回家吧,我也饿了。”
方孟韦站直了身子转了过来,怔怔地望着大哥。
方孟敖:“怎么,你不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方孟韦这才恍然:“车就在外面……”
“我来开,你坐在旁边,我熟悉一下北平的路。”方孟敖抄起了桌上那盒雪茄,径自走出了门。
方孟韦见到大哥后第一次笑了一下,快步追了出去。
北平张自忠路顾维钧宅邸。
“七五事件”五人调查小组抵达北平后,没有住进任何军政机关,而是通过上面的关系,经时任驻美大使顾维钧及其夫人同意,住进了顾家在北平的这所宅邸。理由有三:一是顾本人及家眷此时都在美国,宅邸空置;二是住进此处,不受北平有关涉案机关的干扰;更重要的是,1924年孙中山先生逝世于此,挑选此地进行调查,彰显一查到底以慰先总理在天之灵的决心。
宅邸占地十英亩(约40468平方米),有房两百余间,亭台楼榭,皆在参天浓荫覆盖之下,花香鸟语拱围之中。五人各有单独一所院落入住。碰头开会办公则安排在先总理逝世卧房隔壁的会议室。
顾维钧宅邸调查小组会议室。
五个人之中,唯有一人有些不同,那便是徐铁英。他已经正式接任了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处长,这里虽也安排有住处,但大部分时间还得住到警察局的局长住地。当然,今晚的便餐兼碰头会议他必须参加。
孙中山先生仙逝之地就在隔壁,五个人围着大会议桌而坐,每人面前都是一碗白粥,两个小白面馒头和两个小玉米面窝头,一碟咸菜,一碟蔬菜,一个煮鸡蛋。因曾可达坚持,吃饭时有关文件及各大报纸报道“七五事件”的材料已经送到。他在吃饭时便低头仔细阅看,其余四人也只好一边吃饭一边阅看材料。
调查还未开始,主导的调子显然已经被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定了。任何走过场,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得先过曾可达这一关。
“徐局长,徐局长。”会议室窗外传来轻声的呼唤。
徐铁英抬起了头。
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也都抬起了头,望向徐铁英。
唯有曾可达不露任何声色,左手将窝头送到嘴边慢慢嚼着,眼睛依然在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
徐铁英轻轻站起,向诸人点头做了个暂时离开的示意,轻轻走到门边,拉开半扇,走了出去。
叫他的就是徐铁英从通讯局联络处带到北平的那个孙秘书,这时已站到阶梯下面,离会议室约五米处的树下。
徐铁英却在门边的走廊上站住:“有话到这里来说。”
那孙秘书便又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局长,警察局来电话,副局长以下各部门的干部都在等您。说是戒严尚未解除,据各处的情报反映,共党及学生还在酝酿闹事,他们该怎么办,都要向局长请示汇报。”
徐铁英沉默着,他要的就是孙秘书这些话让会议室里的那四个人听到。少顷,他又轻轻推开了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是大事,徐局长就先去吧。”徐铁英还未开口,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就先说话了。
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接着点头了。
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却未表态,而是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依然在低头嚼着窝头看文件,并不接言。
徐铁英不得不对他说话了:“可达同志,你们先看有关贪腐的材料。我得先行离开。共党可能煽动学生闹事,警察局那边都在等着我去安排。”
曾可达终于抬起了头:“当然不能让共产党闹事。徐局长了解了情况还望回来跟我们通一下气。”
“那是自然。”徐铁英答道,“诸位,我先去了。”
曾可达的一碗粥两样面食都已吃完,这时站了起来:“今晚的会是开不成了,我建议各自分头看材料吧。”
马临深、王贲泉立刻附议,杜万乘名义上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想了想也只好同意:“那就先各自看材料吧。”接着他又对曾可达说道,“听说那个青年航空服务队一到北平就跟学生们直接表态,还把北平市安排给他们住的地方让给了东北学生。曾督察,他们归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管,请你过问一下,最好谨慎一点,不要授人以柄。”
王贲泉是中央银行的人,马临深更直接,是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人,二人也早知青年服务队到北平后的这些行为,不过是心里不满嘴里不敢说出而已。这时听到财政部主事的杜万乘说出了此事,而用词又是“谨慎”“授人以柄”之类,所指者谁?不禁对望了一眼,接着同时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我先调查一下再说吧。”说着自己夹着案卷先行离开了会议室。
方邸洋楼前院。
方孟敖站在大门内的门檐下打量着这所宅邸,方孟韦陪着哥哥也站在门檐下。方孟敖没向里走,方孟韦便只有静静地等着。
除了一个开门的中年男佣静静地站在大门内,从大门到洋楼只有几棵高大的树,绿茵茵的草坪,还有那条通向洋楼的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至于有好些眼睛在远处屋内的窗子里偷偷地瞧着,在大门门檐下那是看不见的。
洋楼的二层行长室内。
方步亭没有在窗前,依然在那张大办公桌旁,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但他的耳朵显然在留神听着窗外前院的动静。尽管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方孟敖的眼亮了一下!
他看见洋楼大门中两把点染着桃花的伞慢慢飘出来了,不是遮头上的太阳,而是向前面斜着,用伞顶挡住来者的上身,可下身的裙子和女孩穿的鞋挡不住,随着伞向他飘来。
方孟韦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纹,这个表妹有时候还真是这个干旱家宅里的斜雨细风。
方孟敖也立刻猜到了桃花后的人面就是在和敬公主府门前已经见过而无法交流的表妹谢木兰和曾经一起度过童年的何孝钰,那种带着招牌的坏笑立刻浮了出来。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一晃,大哥的身影倏地便不见了,再定睛看时,大哥已经站在款款走来的两把伞前。
两双女孩的脚突然被伞底下能看见的那双穿着军用皮鞋的脚挡停住了。
两把伞内,谢木兰望向了何孝钰,何孝钰也望向了谢木兰。
“仙女们,有花献花,有宝献宝吧。”方孟敖坏笑着点破了她们。
“坏死了!太没劲了!”谢木兰干脆把手里的伞一扔,露出了另一只手里握着的花束,也忘了递花,就地一跃,蹿到方孟敖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两腿夹着他的腰,“大哥!”
方孟敖用一只手掌护住谢木兰的后腰。
眼前另外一把伞也竖起来,何孝钰带着恬静的笑把手里的那束花递过来了。
方孟敖另一只手接过那束花,望着那双会说话的眼,却不知道如何叫她。称何小姐肯定生分,直接叫孝钰又未免唐突。
“Thank you!(谢谢!)”方孟敖用浓重的美国英语免去了这次见面的称呼,紧接着赞道,“So beautiful!(很漂亮!)”这一句英语当然是连人带花都夸了。
谢木兰还不肯从大哥身上下来,在他那只大手的护持下干脆跨直了身子,望着零距离的大哥:“什么很漂亮?是人还是花?”
“花很漂亮。”方孟敖之尊重女人尤其女孩从来都带有让对方从心里喜欢的方式,先夸了这一句,有意停顿一下,接着再说,“人更漂亮。”说完竟然目光真诚地直接望着何孝钰的眼睛。
何孝钰的反应让方孟敖有些出乎意外。他的这种称赞,尤其是称赞后的这种目光曾经让多少女孩羞喜交加,不敢正视。而何孝钰这时竟也眼含着笑,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Thank you!”
“好哇!一见面就打人家的主意了!”谢木兰总是要把场面闹到极致,跨在大哥身上无比地兴奋,“我呢?漂不漂亮?”松开一只手把花和脸摆在一起。
“当然也漂亮。”方孟敖从来不怕闹腾,回答她时脸上的笑更坏了。
“好勉强啊。我不下来了!”谢木兰更兴奋了,因为从来没有哪个男生能像大哥这样跟她闹腾。
“还让不让大哥进屋了?”方孟韦直到这时才走了过来,当然还是以往哥哥的样子,“还不下来,真的还小吗?”
谢木兰的兴头一下子下去不少,刚想滑下来,方孟敖却抱紧了她:“不听他的。大哥就抱着你进去。”真的毫不费劲地一只手搂住谢木兰的腰,一只手拿着何孝钰的花向洋楼大门走去。
谢木兰在大哥身上好不得意,坏望了一眼笑着跟在后面的何孝钰,又望向故作正经跟来的小哥,大喊道:“大哥万岁!”
一双双隐藏在大院周边屋子窗内的眼都是又惊又诧,方家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太阳了!一片生机勃勃!
方邸洋楼二层行长室。
靠前院那扇窗的纱帘后也有双眼望见了这一切。那双眼从来没有这样亮过,定定地望着抱着外甥女的大儿子那条有力的臂膀,和那像踏在自己心口上坚实有力的步伐。只有他才真正地明白,那条臂膀搂着的不只是谢木兰,搂着的是自己十年前空难而死的女儿,还有空难而死的妻子,还有无数需要臂膀搂着的苦难的人。他的眼慢慢又暗淡了。
突然他那轻挽着纱帘的手慌忙松开了,他发现大儿子的头向自己这个方向突然一偏,一双鹰一般的眼仿佛看见了躲在纱帘后的自己!
这个大儿子可是连美国人都佩服的王牌飞行员,什么能逃过他的眼?
众人跨进门厅,第一个紧张的便是方孟韦。他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大哥的背影,从自己这个角度能看见摆在客厅各个地方的那些照片!
何孝钰也屏住了呼吸,站在方孟敖身后侧,却是望着还在大哥身上的谢木兰。
谢木兰这时也安静了,跨在大哥身上一动不动。
方孟敖那条手臂慢慢松了,谢木兰小心翼翼地从大哥身上滑下,再看他时便没有了刚才的放肆,而是怯怯地斜觑。
方孟敖的手伸向了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硬纸片,接着从纸片中抽出了原来藏在皮夹子里的那张小照片,径直向客厅中央柜子上那张大镜框走去。
所有的眼都在紧张地望着他。
方孟敖把那张小照片插在大镜框的左下角,转过身来,像是问所有的人:“是这一张吗?”
方孟韦、谢木兰、何孝钰的目光都向那张小照片望去。
确实是同一张照片,不同的是,小照片上方步亭的脸仍然被一块胶布粘着。
“大哥……”方孟韦这一声叫,几乎是带着乞求。
方孟敖看了弟弟一眼,伸手将小照片上粘着的胶布轻轻撕下来——可方步亭那张脸早就被胶布贴得模糊了。
方孟韦的脸好绝望,慢慢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谢木兰也无所适从了,何孝钰当然只有静静地站着。
“姑爹!”方孟敖这一声叫得十分动情。
几双目光这才发现,在客厅西侧靠厨房的门口谢培东端着一大盘馒头、窝头出现了。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来的不只是姑爹的神情,而是包含了所有上一辈对这个流浪在外面的孩子的一切情感。他端着那盘馒头、窝头向方孟敖走来,走到桌边先将盘子搁下,接着抽起了那张插在镜框上的小照片,走到方孟敖面前,掸了掸他身上的衣服,像是为他扫去十年的游子风尘,然后将那张小照片插进了他夹克内的口袋。
谢培东接着又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内侄的脸:“什么都不要说,饿了,先吃饭。”说着转头对谢木兰,“还不去厨房把东西拿出来?就知道闹。”
谢木兰显然对自己这个亲爸还没有那个做舅舅的大爸亲,但还是怕这个亲爸:“好,爹。”连忙向西侧厨房走去。
“让她一个人去。”谢培东止住了也想跟着去的何孝钰和方孟韦,“你们和孟敖都先洗手吧。”
客厅一侧靠墙边竟然装有专供洗手的陶瓷盆,瓷盆上方有好几个水龙头,而且是莲蓬水龙头,专供洗手用。
“嗯。”方孟敖这才十分像晚辈地应答着立刻走过去洗手。
方孟韦面对何孝钰总是不太自然,这时又不得不伸手做请她洗手状。
何孝钰倒是很大方,走了过去,就在方孟敖身边的瓷盆里洗手。
方孟韦这才过去,在另一个瓷盆里洗手。
谢培东站在他们身侧,就像看着自己的几个孩子。
“烫死了!”谢木兰还在客厅西侧的门内便嚷了起来。
谢培东快步走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一只大碗:“包块布也不知道吗?真不会做事。洗手去。”
谢木兰立刻加入了洗手的行列。
“好香啊!”方孟敖立刻赞道,“姑爹的拿手活吧?”
谢培东笑了:“什么都能忘记,你姑爹的清蒸狮子头量你也忘不了。”
方孟敖立刻接言:“好几次做梦都在吃姑爹做的狮子头。”
谢培东笑着又向厨房走去。
桌子上的碗筷倒是早就摆好的,可这时洗了手的四个青年都只能围着桌子站着。人还没到齐。准确地说,是所有人都最担心的人还没出现。
因此又沉默了。
谢木兰的眼偷偷地望向东边那条楼梯,望向二楼那道仍然虚掩的门。
谢培东又从厨房端着一大锅粥,锅盖上还搁着一大盘酱萝卜拌毛豆,向餐桌走来:“都站着干什么?坐下吃呀。”
方孟敖终于说出了大家都害怕听的那句话:“还有一个人呢?”
谢培东的眼神好厉害,像是有能阻止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那种化戾气为祥和的力量,定定地望着方孟敖:“你爹和我都已经吃过下午茶了。你们先吃,都坐下吃吧。”
方孟韦这次主动先坐下了:“大哥,我们先吃吧。”
谢木兰也装作懂事地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孝钰,我们坐这边。”
何孝钰走了过去,却站在椅子边等着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未动,还是说着那句话:“我说了,还有一个人。”
三个青年有些面面相觑了。
谢培东却笑了:“你是说你小妈?”
方孟敖:“姑爹这话说错了,妈就是妈,不是什么小妈。”
其他三人这才明白过来,方孟敖所指的还有一个人竟是方步亭的后妻程小云。
方步亭这时独自在二层行长室内,正坐在靠门的那把沙发上,方孟敖和谢培东刚才那番对话让他倏地站起来,可眼中流露出来的并不是欣慰,而是更深的茫然。这个大儿子比他所见到的所有对手都让他怯阵。他又慢慢坐了回去,专注地倾听门外一层客厅还会传来的话语。
“蔡妈、王妈!”谢培东高声向厨房方向叫道。
蔡妈、王妈系着围裙都赶忙出来了,全是惊奇的笑眼望着方孟敖。
那蔡妈倒是像一个大家的下人,稍稍向方孟敖弯了一下腰,算是行了见面礼:“大少爷好。老爷有规矩,方家下人对晚一辈都只能叫名字,往后我们叫你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