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吟诵关中———陈忠实最新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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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天使或是蜻蜓,翅翼沉重——读《午夜天使》及其来由

去年12月中旬,西安已进入滴水成冰哈气凝雾的严冬季节。我冒着清晨凛冽的寒风出门,赶赴汉中参加一个文学聚会,钻进冰冷的车厢,缩肩袖手,却仍然忍不住打开刚刚拿到的当日报纸,看到一位名叫珍真的女孩子在市中心钟楼广场叫卖小说书稿的新闻,颇觉新鲜。大半生从事写作,身在文坛,不仅自己经历过发表和出版作品的曲折艰难,更多地看到未成名者乃至颇具声名的作家出版作品之难处,包括贴本儿赔钱自费出版其含辛茹苦之创作,早已多见不鲜。然而敢于在闹市广场公开叫卖自己小说书稿的举动,外省有没有发生过我不知晓,在陕西省肯定是首例,自然引发媒体关注,西安几家报纸在同一天都以大字标题大幅照片做了报道,我也甚为惊诧,竟有以这样的方式和途径谋求小说出版的人。

依我的直接感受看来,作者太年轻,大约尚未接触文坛,还不了解图书出版发行的渠道和规则;我又猜断,作者可能与出版社接触过,或因不具名气不被重视,或因书稿尚不成熟不被欣赏而遭遇困境,才出此令人惊诧的举措;再而,免不了自我炒作的嫌疑。我以自己的常识理解判断,小说稿比不得其他商品,购买者可以一目了然,可以看可以摸可以试穿试调乃至品尝,而厚厚的一部长篇小说稿很难当场读完,匆匆翻看几页或几章是难以对整体作出肯定性评价的,谁会在尚不知底的情况下就贸然出资20万元买下书稿?傻瓜才会。我对这个叫卖的结局几乎不寄什么希望,转眼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只是隐隐希冀能有人提示作者,把书稿抱进出版社寻找编辑阅审,这是大家至今一直都循蹈着的出书的途径。

从汉中回到西安,某日清晨又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在钟楼广场叫卖书稿的珍真的连续报道,令我深为惊讶,不仅在我,任谁也难以料知这位叫卖书稿的女作者珍真,竟然在11岁时被查出系统性红斑狼疮。且不说这个令人一听便毛骨悚然的疾病的名字,更令人寒心伤悲的是这个病属于世界医学尚未攻克的难题。我在这一瞬间的感觉是触目惊心。我首先感到一个年轻生命的悲剧和不幸。我在这一瞬里就把最初看到此事的报道时的几点看法全部掀开抖落了,原来如此!原来有如此令人伤惨的隐情;原来引发叫卖书稿的非常规举动,出于生命危机引起的紧迫感,是在受病痛折磨、抗争命运的非常境况下完成的生命之歌!

因为自然的或环境的不可抗拒,因为政策的某些不完备或执行政策者的掉以轻心或不作为,因为人群里的邪恶分子的作恶作孽,因为纯粹的个人生理疾病和不幸发生,作为一个公民,我只能以自己有限的能力予以关照,尽管在多数属于怜悯的祝愿里感到苍白无助,却还不失真诚。当得知年仅19岁的作者珍真已经与命运抗争了8年的事实时,我竟坐不下来读书或写字了。11岁,应该是读小学五六年级的年龄,珍真因患红斑狼疮,勉强上到初中毕业,通过自学和阅读,写了大量的短诗和长诗,已在16岁时自费出版过一本书,现在又完成了一部新长篇小说《午夜天使》。我自然会想到人的文学天赋,古今中外少年成器的天才不少,不足惊奇,关键在于这个女孩承受着重症的有如塌天的压力,进行着文学创作最基本功能的学习和操练,这需要怎样坚强的勇气,怎样强大的心理承受和精神支撑的力量?

我们的生活近年间发生着令世界瞩目的变化,最贫穷的乡村也早已解决了温饱这个生存底线问题,城市里形成一个数目可观的中产阶层,且不说大款和巨富。人们开始懂得爱惜自己,人们开始讲究形体美,报纸电视上猴急似的居然动用了“抽脂”这样残酷拙劣的词汇来做减肥广告。肥了瘦了蚊子叮了虼蚤咬了都成为重大话题交响在握手问候之间。11岁就承受着生命绝望的珍真,是怎样走到19岁的?在她在钟楼广场叫卖自己创作的书稿的举动里,我现在才感受到一个惊世骇俗的高昂的生命乐章,令多少也沾染了点矫情娇气的我意识到惭愧。

在这样的情绪里,恰好《三秦都市报》社记者打来电话,问我看到有关珍真事件的连续报道没有。我说看到了。他告诉我,珍真曾向记者说到她喜欢读我的作品,并有想见面的意愿。我说我也想当面了解她的处境。随即便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其时我正参加省文联换届会议,第二天我们便在丈八沟宾馆我住的会议楼的会客厅里相聚了。和珍真一起来的有她的母亲和亲友、《三秦都市报》社记者等十多个人。经介绍之后,珍真在我坐的长沙发椅上坐下来,我看见一张有点苍白的脸,握手时我竟然说不出话来,喉头如有石头一般哽噎,就是这个看上去相当柔弱的女孩,以非凡的意志力和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挑战命运,倾情专注着文学创作。人的真正强大,不只表现在彪悍的外形和肢体动作语言,而在于内在的精神。这种精神才是真正令人感动和钦佩的,折服的,尤其是呈现在一个女孩身上。我现在不得不借助《三秦都市报》社记者李永利杜晓瑛的纪实报道,我对珍真和她的亲友说了一些话,有这样几句:“这是一个生命的悲剧。我们要立足于对生命的珍爱,而不完全把她当做一个作者……我被你的勇气感动。”

我是真实被感动了。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个令人恐惧病症字眼时很感动,在珍真坐到我旁边时就发生抑止不住的泪眼模糊。这种情况近年间不止一次发生,几位我尊重的前辈和同代作家去世,面对他们垂死的眼神和随后的哀乐,我都哽咽难语。我怀疑自己进入了一个脆弱的年龄心理生理区段。我刚刚读过季振帮先生的一篇散文,专意谈他近年间出现的这种脆弱情感,举例皆是生活细节里的真爱和大关,看来这是人类共同的一种普遍性心理情感。似可当做自我心灵情感敏锐或麻木的检测。随后在《三秦都市报》社召开的座谈会上,社会各界那么多人拥来了,为着一个身染重病的青年作者珍真。其中有一位犯过法的年轻人,流着泪说他愿为珍真捐赠器官。我又一次受到震撼和感动,相信在繁荣也发生着迷乱的世界里,生活深层涌动的依然是真诚和善良,是对美的敬重和呼应,是对一种人类永恒精神的膜拜。人们完全有理由也有自信,蔑视浮泛在生活表层的虚假和喧嚣,生活深层的脉动是雄壮的健康的,足以让人感到踏实和可靠。

珍真的《午夜天使》即将出版,由太白文艺出版社推出。总编陈华昌先生也是被珍真的精神所感动的一位学者,也在得悉这部不同寻常的书稿和作者珍真的经历之后,毫无犹疑地接受了,当即安排阅稿审稿。周瑄璞是颇具影响的青年女作家,承担起一个编辑的责任和爱心,和珍真对话交流,提出修改意见。她和记者小杜几次电话向我通报书的修改和审稿进程。在多方切实真诚的关注里,《午夜天使》即将面世,既是珍真生命理想的成功,也当是社会各界关爱生命关爱文学的一种精神的彰显和张扬。

我昨天刚刚读完《午夜天使》的校对稿。

《午夜天使》是年轻珍真眼里的世界。这只是广义世界里的一个角落,既不是广阔的乡村,也不是活跃着政治色彩权力竞争商场银号大企业小作坊的最富活力和竞争计谋的城市层面,而是谁也不大在意的潜伏在城市夜色里的歌厅舞场。这种场合不被人关注是合理的,它不涉及人类生存的重大命题,也不是当代生活发展的主流动向和焦点,社会发展的进程和脉象,都不标示在这个场所和角落。这是有财力的人群休闲娱乐的地方,谈情说爱交友结谊的秘密角落,抖落负载放纵情感图得轻松惬适的领地。《午夜天使》展示的就是发生在这个小角落大场合里的一帮青春男女的生存形态。

开篇阅读时,对刚刚出场的几个青春男女的那种令人陌生的职业和生活方式,我曾产生过一个印象性比喻,犹如傍晚斜阳里飘掠在城市低空里的蜻蜓,或夜幕初罩下闪亮的流萤。随着作品的推进和展开,这几个青年男女情感纠葛的异变,太令人难以把握难以推想了,疾骤逆转的行为演示着这个小圈子里人与人之间远近亲疏的裂变和组合,展示出复杂的情感和鲜明的个性。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惊叹里,感受着这些陌生面孔的颇为多变也颇为沉重的情感历程,用通常所说的酸甜苦辣一词来概括,就显得很不到位也很浮泛了。

具有音乐天赋弹得一手好琴的雅风,被伤害致残了手指,单是一本《圣经》,如何拯救得了未来漫长的生命行程里的心灵苦涩;身怀钢管独舞绝技的忧子,也属天才型的人才,一场又一场堪为精美绝伦的表演,给各色看客带来的是欢乐快活和愉悦,而自己内心却经受着连续的挫伤和折磨,几度都在阴阳交界线上反复裂变,令人扼腕;在杯盏交碰的酒液和烟的浊雾里谋生的赛林,想要保持一份真诚和善良,却遭遇到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摧残,以至被毁容。美和丑,善与邪的争斗不容许任何浪漫,不相信好心和眼泪……我起码了解了这样一个常识,这些快乐地舞蹈着倾情地弹奏着狂热地歌唱着的青春男女,卸了舞妆扣下琴盖关了话筒之后,谁都面临着生活里的清与浊的冲击,谁都难以回避人生道路上千古以来永恒着的选择的严峻,无论天使或蜻蜓,翅翼却深重。

这是一个自生自灭的群体。社会各级团体的影响和关爱似乎抵达不到这个角落,家庭和亲友的温情和点拨似乎也很难产生影响;他们是一个没有约律的松散组合,他们任凭自己尚未定型的个性自由生长自由发展;他们的艺术表演所能获得的,仅仅是那些在昏暗的灯光里心不在焉的消闲男女的掌声和唿哨,没有嘉奖没有职称更不会奢望社会评价;他们的路子走直了走歪了乃至栽跌了,都是自己一瞬间的判断和选择;他们总是以欢乐为表征的职业里,同样隐含着人生的痛苦包括凶险,这样的痛苦已经不是无食无衣的饥饿寒冷,也不是极“左”政策的歧视和陷害,而是心灵和精神层面上的新的困惑和欲望促使下的正与斜的人生途径的选择。我由此而想到,社会各级团体对活跃在城市夜幕下的这方角落里的这帮青春男女,可能疏忽了缺失了关注和疼爱。

能把这个不被人在意的小角落里的几个人物,写到令我可以感受到生活底层运动的脉动,也感知到人生重大命题的颇为深刻的内容,真是出我意料的艺术效果。更难得的是,作品的背景是歌舞厅这种场合,却写得干净,清爽,没有污脏龌龊,更没有一笔一墨的色情和性描写,这是最能显示作者文学功力也显示作者思想和艺术意趣的见证。谁都知道,歌厅舞厅在普通人心里的普遍性印象。谁也都知道,近年间文坛有“上半身”和“下半身”写作。在这样的社会背景和文学创作背景里,年轻的珍真在《午夜天使》里呈示的题旨所指和艺术气象,都是难得的可贵的。

祝贺《午夜天使》面世。珍真无疑已经跨进她神圣着的文学殿堂。

2005.7.12 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