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不相信,摊主把冲锋枪放到他耳边弄响,才信了。
摊主提高声音建议说:“大爷,两个孩子最好买一样的东西,一人一个,省得挑捡闹矛盾,大过年的我便宜给你啊,二十一块!”
我爷爷听清了,觉着摊主的建议有道理,但他还是觉着贵了,他说:“十二块,十二块两个,我买了。”
摊主大声说:“大爷你真会还价,十二块我赔本哩,卖不成哩。”
我爷爷摸着枪,想了想说:“再给你加两块,不能再多了。”
摊主说:“大爷,我看你是诚心想要,这样吧,十八块,一分不能再少了。”
我爷爷用十八块钱买了两个冲锋枪。摊主给了他一只红色的方便袋,装好了给他。把枪和鞭炮拎在一个手中,他心里有些高兴,他觉着能花钱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我爷爷走在人群中,找到了卖食物的地方。在以前我还小的时候,我的爷爷总会在赶集的时候给我捎回两个烧饼,他把烧饼放在怀里暖着,回到家里来的时候还是热乎乎的。黄洋洋的带着焦香味儿的烧饼,勾起他美好的回忆,虽说他早已经吃不动了,最后还是掏钱买了几个。手中的东西有些沉了,又走了那么多路,我爷爷有些饿了。他想吃包子,便在包子铺里买了一块钱的包子。爷爷吃了一口,很香。他让卖包子的用纸包好,放在盛烧饼的地方。
爷爷向买包子的打听,“麻烦问一下,火车离这儿远不?”
师傅说:“顺着这条大街,一直走,拐个弯就到了。”
我爷爷说:“我要去瞧瞧火车去。”
师傅又说:“大爷,火车下午五点才过。”
爷爷说:“啥?”
师傅又重复了一次,爷爷还是没听太清楚。
我爷爷后来来到了铁道上。铁道高出地面许多,向上爬的时候颇费了些力气。那时候天已经是正午了,太阳很亮,射出很热的光。我爷爷走了许多路,又拎着东西,浑身发热,便把东西放在地上,松开了腰带,让空气钻进棉袄里。
两条铁轨并排放在横着的水泥条子上,水泥条子下面是石头子儿。我的爷爷怀疑那是不是火车的路,火车那么大的东西怎么能走在上面的呢?后来我爷爷小心地坐在了空地里,他累了,需要歇一会儿。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摘下了帽子,检查还剩下多少钱。他看不太清楚钞票的图案,但是他能摸出钱是多少面值的。
我的奶奶去世以后,有一次我的母亲怕小孩子偷拿爷爷的钱,曾经提议过由她来保管着,但爷爷没有同意。虽然他花钱的机会不多,但有些钱在自己身上,他会觉得有些活着的证明和意思。有时我的爷爷在半夜里醒来时,以为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因为在夜里看不到一丝光亮。这个时候他就会去摸他的箱子,从箱子底下摸到那一卷钱。钱系着皮筋,扯开皮筋,破开钱,一张张地摸在手中,从口中沾点唾沫,点上一遍两遍,渐渐的他就会觉着自己并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于是他就很高兴地把钱重新卷起来放到箱底,又摸着床沿躺下来睡觉。
我爷爷盼着火车能来,等了好久,火车还是没有来。看看日头,家里的人中午饭都已吃过了——家里人不见他会着急,他想回去了,但是他还没有见到火车,这可怎么办呢?他从地面上站起来,把买的东西放在一根铁轨的接口处,然后拄着棍子迈开步量,他迈了有四十多步,约摸了一下一根铁轨有二十七八米的样子。好了,他该回去了,回去后可以对那个同样没有见过火车,比他还大一岁的老人说一说了。
我爷爷在走下高高的铁路时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从十多米的斜坡上滚了下去。一头栽倒时他的心时想,“坏了,这一下可完了!”滚到平地里,他感到头有些晕,动了动手,手还能动。动了动腿,腿摔伤了。他想要坐起来,可腰也太不听使唤了。周围有没有人,离大路还有一段路呢,他的眼也看不到有人路过。
他有些急了,开始后悔不听孩子们的话走出来了。他买的鞭炮、玩具枪、烧饼和包子呢?费了很大的劲儿,他才看到它们。我爷爷想爬过去拿到它们,但腿和腰都痛得动不了。我爷爷对自己的处境很失望,后来他躺下来,想着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像孩子似的生出一些委屈——我想着我能成啊。
我爷爷忍着痛又一次想要站起身来,仍然失败了。他只好让自己躺下来。他的背是驼的,不能抑面躺,只能侧身躺。他躺着想要让大地给他一点力量。他喘着气,想着与力量有关的过去,过去他能挑四百多斤,能抱起两三百斤重的石滚,摔倒了立马就能爬起来……后来他越想越生气,终于骂了一句:“我****奶奶!”
我爷爷当时实在是恼怒了!
不过那次摔倒,我爷爷看到了火车。火车的到来是通过身上的大地的颤动感觉到的——呀,那东西可真大啊,哐当哐当的,动静可真不小!我爷爷看到火车开过来,开近了,在他眼前的铁道上一闪一闪地通过,足足有两分钟!
【拾】
火车过去没多久以后,我父亲从别人的口中听到我爷爷的消息,找见了他,叫了一辆车把他送到了医院里。我爷爷的腰骨和颈骨骨折,这对于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来说是挺要命的一件事。我爷爷不想看了,说想回家,死到家里。
爷爷的决定是固执坚决的,虽说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对人大声说话,可是他的儿子们谁也不敢违抗,聚在一起商量过后,把他带回了家里养着。我的爷爷躺在床上,一心求死,不吃饭,不说话,谁求他都没有用。
我回到家里,拉着爷爷的手,看着他黑瘦的模样,紧闭的那只眼睛,心里难过,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后来我爷爷的眼睛睁开了,他眼里的光芒弱了,灰了,但他的眼神却仍是执著,那种执著仿佛是对死亡的执著。我感到爷爷就要离开了,我理解他要离开的想法,因此只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时地对他点着头,鼓励他,相信他,认为他并没有错。
三天后,我的爷爷终于走了。那段时间他没有再吃一口东西,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也许是他那时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一辈子,他的话就不多。一辈子,他耗尽了自己生命中的力气和心中对我们的爱。
十多年过去了,有时我仍然会梦见爷爷奶奶。有一次,我梦见奶奶在有风吹起层层麦浪的金色麦田里慈爱地笑着,看着我行走在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次,我梦见我的爷爷坐在哐当哐当向前飞驰的火车上,仿佛要去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而他在旅途中越来越年轻,后来,竟变成了我。
去北极的女孩
文/许城
【作者简介】
许城保定人,曾受教于鲁迅文学院,作品散见于《鸭绿江》、《清明》、《山花》、《边疆文学》、《啄木鸟》、《青春》、《小说林》、《解放军文艺》、《青年作家》等数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有作品获公安部文学奖,结集有中短篇小说集《诱惑》等,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置身于八卦式的迷宫,迷惘、抑郁、癫狂、怪异、孤独……七月流火,冰火相克,三个小90后遭遇于幽静也热闹的小镇,殊途未必同归——
弗也拉着旅行箱走出了房间,很礼貌地冲尚箐笑着问她去哪里,尚箐看着弗那张覆满汗珠儿的瘦脸也很礼貌地笑着说:“去北极!”
一
风一刻不停止叫嚣,裹挟着雪片将天空遮蔽得不留一丝缝隙,吴原歪歪斜斜地行走在没膝的雪地里突然挺直胸膛,仰望着覆盖了厚雪的高山发出一声怒吼,竟招惹了潜伏在积雪里好久的白狼。白狼窥视到肉球一样滚过来的吴原,凶恶地从雪中窜出来摇摆着粗尾巴直扑目标,却必须失之交臂。伴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轰隆声,山上的厚雪被一股股气浪推动着,刹那间铺天盖地席卷着扑来,山石、松树和被惊动的白狼,再是惊魂不定的吴原眨眼就被疯狂的暴雪吞噬得无影无踪……雪崩——梦中的喊叫惊醒了尚箐,尚箐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瞅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发愣。
盛夏时节,接近午夜了依旧溽热难捱,房间里只有一台老菊花电扇,尚箐梦中遇到吴原之前就被淋漓的汗水浸泡了全身,连披散着的长发都遭受了恣意的浸润……除了这么糟糕的天气,依旧在尚箐体内作祟的病毒也罪不可赦!
雪崩的声音依旧折磨着尚箐的耳膜,令人恐怖的轰隆声震动着她伸出双手,使劲地揉搓着被汗液蜇疼了的眼睛,却依旧无法消除眼前厚厚的一层暗黑。脑袋里嗡嗡地叫嚣着犹如钻进一群不安分的虫子,尚箐扬起手拍在头上,吴原……吴原就是被北极的雪吞噬了……倏然涌动的泪水霎时糊满了尚箐那双丹凤眼,身子颤抖着很是压抑地啜泣着,犹如一个受了委屈又孤独无助的小女孩。
走廊里突然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低沉却不失激情的歌声好像是从手机里传出的:董小姐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就像安和桥下清澈的水……可能戳到了疼处,持手机的人一起与歌手感叹: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伴着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嘿嘿的笑声不住地穿插在歌声中,像是醉酒晚归的房客。
眼前的暗黑一点点消失,窗外的月光透过推拉窗照射进来倒不是很压抑,尚箐被歌声刺激着随手摸到放在枕边的手机。自从踏上去北极的路,尚箐一直拒绝接受任何人发来的信息,包括很可能伴着午时暴烈的阳光睁开惺忪的睡眼,顾不得皱了也松垮的睡衣,拿起手机问候她的姐姐,却常是还没将话说完,就有人招呼她了,楼下的酒吧和西餐厅或楼上的房间里总是有人眼巴巴地等着她,哪一个老男人都像如期赴约的情人……再是还在狱中服刑的爸爸会在特定的时刻在警察的监督下,用电话传给尚箐越来越苍老的声音,还有独居的妈妈,妈妈肯定不会顾忌房间里的阴暗和覆满的灰尘迫不及待地拿起话筒……尚箐只想静静地走在去北极的路上,觉得关闭手机还不是最妥当的办法,干脆更换了号码,一串连尚箐都陌生的阿拉伯数字至少将她与家人隔绝了,却无法拒绝于冥冥之中传来的声音。那些声音里有姐姐的也有爸妈的,更多的是哥哥的,可哥哥在某一年某一天的早晨,伴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走上了不归路。哥哥又总是出现在尚箐的梦中,伴着一天带着丝丝暖意的秋阳,拍拍她的头嘎嘎大笑着向路边的枫树林里跑去犹如一缕青烟……吴原呢?从梦中醒来的尚箐拿起手机,也常常是午夜时分,触摸出一条条吴原发给她的短信,会听到一种用手指轻轻触摸出的声音,像天籁!那些短信都是尚箐刻意储存的,十分珍爱,像一时读不到欲望读到的新书便翻看那些曾被她十分在意的旧书一样。
月亮出来了。
尚箐从枕边摸到手机打开,触摸着侧起耳朵,听不到令她在意的声音才低下头来,屏幕上的荧光与涤荡在房间里的月光交融,用食指触摸着文字,犹如一根纤纤玉指在琴弦上弹拨出的美妙琴音——
我站在皑皑白雪里,看到的似乎都是从天边飘来的影子,总是让我感受到很多不真实又说不出虚假的理由……木屋前的积雪刚被人清扫过,却又落了薄薄的一层,一只可能从天亮后就在木屋前溜达的小狗脖子上拴着小铃铛,竖起耳朵、摇摆着尾巴抖掉身上的落雪,小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包括站在离木屋不远的我……我扬起手冲着小狗嗨了一声,小狗扬起前爪搭在矮矮的篱笆墙上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声警觉的鸣叫。一个穿得臃肿,精神却很好的老人打开屋门走了出来。老人看见与我对峙的小狗,冲我善意地笑了笑招呼我进屋坐坐,我仰起头看见木屋顶上冒着烟的烟囱笑着摇了摇头,老人招呼了依旧与我对峙的小狗也冲我笑了笑便转身走了。小狗瞪着我没动,老人走进屋、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小姑娘穿着一件猩红的羽绒袄,头上扎着艳红的蝴蝶结,见到站在篱笆墙外的我跑过来抱起依旧对我不信任的小狗,却很信任地冲我眨了眨眼……那一刻,我又感觉到了很多不真实,却感谢那些不真实的存在,犹如时时闪动在我眼前的影子。
一种不真实的声音刺激着尚箐从床上蹦起来,站在房间里呆立了片刻才走到窗前。这是镇子上唯一的一家小旅馆,只有三层,白瓷砖镶面儿,与街两边的楼房是相同的样式,盖楼的时间和楼主的随意,致使街上的楼房只是存有微小的差异。街道不是很宽,月光下的路面上铺满了横横竖竖的沟渠,浅浅的犹如玻璃遭受震动后留下的裂纹。街边挂着打印、药店、超市招牌的店铺关门闭户,也只是亮着红红绿绿的灯箱,一些小酒馆和不是很上档次的KTV也到了打烊的时刻。站在街上,你会看到一座硬硬实实横亘在眼前的山,心里免不得有些堵,待你顺着镇街走下去,山又敞开了胸襟,开阔得也令人心悦起来……站在窗前的尚箐还在寻找那种的确很不真实的声音,可此时的小镇里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留下的声音,也只有街巷里的狗们吼叫着对抗似是无边际的静!
镇子上灯火欠缺,有月光和那些从灯箱里射出的灯光倒不显得十分凄冷。尚箐拉开推拉窗打算享受夜风吹来的惬意,又难以剔除依旧作祟的溽热,举起手机聚焦店铺招牌也是无奈中的消遣,无意中锁定了坐在街对过的小酒馆里喝酒的弗。
弗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扬起一手却优雅地招来很是疲乏的小服务员。弗很绅士地从裤兜里掏出钱夹,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餐桌上,好像还冲小服务员说了一句什么,强挣着挺直胸脯走出了小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