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母亲给我说了很多话,她说:“她也是随了形势。全村的老人都几乎住在门外,一个人例外了倒显得别扭。现在好了,自由自在,想吃什么都由着自己,把炕烧的着火了也没人来过问。”
我问母亲,日常费用和柴火哪里来?
她说:“我和父亲的田地是他们分开种的,秋天了按一定比例再分给她吃的和柴草。”听着母亲慢慢悠悠地诉说,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啪啪的淌在被窝下。
在母亲身边我住了三天,临走前留给母亲二千元,母亲让我自己存着,我说,“你给我存着,等存够了娶个媳妇。”
离开母亲的时候我哭了。母亲扶住门框,眼睛红红的。她给我说,到外面去要学好,过年的时候就回来。我答应了母亲,转过身的时候,我的眼泪像下雨一样。
我顺便去了姐姐家,只坐了一会儿,就出来。姐姐送我的时候她也哭了。我说,“又不是离世,干么哭那么伤心呢!”
6
张彩乐以前来过深圳,而此时她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我一手提着包,一手拉着她,漫无目的地走。我和张彩乐都很饿,火车上只吃了两桶贵得要命的方便面,胃里早空空如也。好不容易在人群稀少的巷道处找见一家面馆,吃完后,我和她继续走。
大概凌晨时分,我和张彩乐才走出巷道口,然而眼前的却是一模一样的、横七竖八的巷道。我问她,她说她也不知道哪里有便宜且安全的住处。和张彩乐在一家关了门的店铺前站着,我们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渺小而孤独。
我们都走不动了,也找不到可以歇息的台阶。我和张彩乐在路灯下准备站到天亮的时候,对面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穿着一件粉红的外套,头发扎在脑后,她说:“你们是不是找住宿的地方?”我和张彩乐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她说:“跟我来吧,每人十元,很安全的。”
住处就在我们身后的一个巷道里,走十几步就到了。那地方全是一排一排的平顶房,没有招牌,也没有窗户,每一排房大约五米左右长,只有一个门,门口挂着一盏昏暗的灯泡。走进门,才发现里面全是一间一间的小房子。房间是搭了很长的一道通铺,上面铺着薄薄的一层浅红色毛毯。
那女人说:“快三点了,距天亮还有四个小时,你们交八十元,早上七点前要离开。”
“不是每人十元吗?”
“每小时十元。”我没有吭声,交了钱,她就走了。
房间里有点潮湿,也有点闷热,而且腥味很重。张彩乐躺在最里面,我挨在她右边,把包枕在头下。房间里的灯光很暗,我盯着房屋顶棚却没有了睡意。明天怎么办?这么大的地方,没有认识的一个人,跑来干什么?满大街的传单和招工启事,哪一个是真的?如果两天后找不到活可干的话就要饿死在深圳了。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她低矮的新居似乎就在眼前。母亲跪在地上烧炕,火柴嗤的一声跳动着灿烂的火焰,接着炕洞里就着起熊熊大火,浓浓的烟冒出来,母亲不住咳嗽,她一只手不住擦眼泪,另一只手吃力地支起身子,慢慢走进了低矮的小屋。然后开始洗菜切菜,下面洗锅。肯定是这样,这都是她必须做的,也是她生活必不可少的环节和程序。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我忘记了父亲的模样。我问过母亲,母亲说,这几十年里她连一次都没梦见过,大概是连魂都被大水卷得不知去向了。本家堂叔们折腾着给两个兄弟娶了媳妇,算是尽了本分。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后悔起来。后悔自己好好没有读书,可是仔细一想,就算考上大学,谁供呀!自己也不是那块料,一起读过书的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考上的,不过别人都已经成家了。
张彩乐发出呓语,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她把脸转到我胳膊弯里,一只手搭在我胸口,呼呼睡着。
咯吱一声,门开了。我停止了想象,爬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女的,穿的很单薄,留着披肩发,提着很小的一个包,她看了一眼我,然后就躺倒在靠我很远的地方。刚躺倒就发出细微的鼾声。这张通铺足足能躺七八个人,不分男女,像是避难所,又像是鲸鱼的肚子,吃多少都不嫌多。
天亮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着,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对男女,他们躺在中间。刚躺下,女的就脱光了衣服。我闭上了眼睛,因为那个男的也脱了衣服,他们开始做爱。起先进来的那个女的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鼾声均匀。我觉得浑身燥热,鬓间的血管像山林里露出地面的树根,摸上去,条条坚硬而无尽延伸。那女的声音越来越高,通铺有着轻微的摇晃。张彩乐醒来了,她张开朦胧的眼睛,我赶紧用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张彩乐把头埋在我怀里,双腿紧紧缠住我身子,浑身颤抖着。
记得第一次看那样的书是高二的时候,热血沸腾,恨不得把那些一串一串被打成省略号的部分拉出来,真真切切摆放在眼前。也是因为那些书,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做贱自己。原来是这样,那些想象过的省略号在眼前被还原了出来,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而满怀激动。
他们歇息了一会儿就走了。张彩乐紧张、害怕、激动的情绪也松弛下来,她望着我,眼泪出来了。她的眼泪流在我的胳膊上,湿湿一片。我没有感觉到温暖和滋润,而是觉得那些眼泪像无数把捆绑在一起的刀子,一下一下割着我,没有疼痛,只是冰凉和心惊肉跳的害怕。
7
我和张彩乐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两个人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为了吃一碗廉价的对我们来说却很可口的面条。张彩乐给人家洗衣服,打扫房间,而我就给人家倒垃圾,同样跑很远的路。住的依旧是那间房,那张通铺。替人家干活,住宿不要钱,也领不到钱,算是可怜我们。通铺有时候住满人,他们发泄完就走了,不会到天亮。寂寥长夜,我就胡思乱想。张彩乐躺在我身旁,她枕着我的胳膊入睡,已经成了习惯。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终于越过了彼此的防线,偷吃了甜蜜而至高无上的禁果。
在那间房里住了半月之久,张彩乐三番五次爬到我身上,一次又一次解开皮带,但还是遭到了我的拒绝。我把她从身上推下来,紧紧抱住,这时候,我们都会留下难过的泪水。
张彩乐问我:“你不想吗?”
我说:“想,想的要命。”
张彩乐又说:“我也想。”
我说:“等我们找到工作,安定下来吧。”她点了点头,慢慢睡着了。
离开那间房是来深圳的第十七天的中午,我和她去了一家很远的鞋厂工作。一辆大巴车上人坐满了人,大家说着不同地方的话。鞋厂是一家很正规的厂子,离马路不远,周围有银行,超市,邮局,移动公司,还有一所学校和一家医院。我们进去那天,鞋厂专门开了会,并且留给我们一个电话号码,让大家把这个号码告诉给家里人,有事情就打电话,他们会传达每一个员工。第二天上了半天课,主要讲工作制度,作息时间及作业分工。男的主要工作是搬运,女的全都坐在一间很大的车间里劳作。从早晨八点到晚上九点,中午吃饭带休息两小时。有时候晚上还上课,学习新的制度。吃的住的全在厂子里,平时不让出去,每人发了一张和银行卡差不多的塑料卡,上工前刷了卡才可以劳动,否则就等于白干一天。厂里统一给每个员工办了银行卡,工资按月打到卡上。一月下来,除吃住外能拿到两千多,已经很满足了。
一个房间住四个人,是高低床。歇工后各自休息,相互很少说话。我住下铺,对面是西安的一个小伙子,口音和我很接近,我们说的算是最多。那小伙子也是高中毕业后出来的,说是在深圳已经混了三四年,以前在一家不错的公司,因为喝酒打架斗殴,被关了一阵子,失去了那份工作,迫于生计才来鞋厂。他说来这里不是长久之计,等多少有点钱后,就重新去找一份工作。我问他,找工作很难吗?他告诉我说,不是太难。也有很容易就可以发财的路子。我再次问他的时候他却缄默不语,只是笑了笑。那小伙子名叫范小清。
有一天晚上,其他人都睡着了,小清问我:“你想离开这里吗?我以前有一个哥们在一家很大的娱乐中心上班,我们去他那里吧,这活太苦,我干不了。”
我问他:“出去一定能找到他吗?”
他说:“没问题,深圳我熟悉得很。”
我说:“张彩乐怎么办?”
“她是你什么人?”他问我。
“是我妹妹。”我说。
“她姓张,你姓赵呀。怎么会呢!”
我又说:“是表妹。”
“真的假的?”他笑着问我。
我说:“真的。”
“那就带上一起走。”他说。
“要不把这一月熬出头,再剩十几天,现在走不划算。”我说。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给张彩乐说了小清说给我的话。
张彩乐说:“我听你的,你去那里我就跟到那里。”
我和范小清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快到月底了,这天晚上小清又问我:“你想好了吗?”
我说:“张彩乐也想出去。”
他说:“那你们准备好,我先出去,等一切都问好了再来接你们。”
那夜我刚躺下就听见外面有人叫我名字。门卫说我家里的电话,让我赶快去接听。电话是范小清打来的,他说他找到了那个哥们,那里需要服务员,让我们两个都出来,工资比这里要高一倍。他还说,找个借口,就说家里人病了。小清说完后,有给我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让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他回个话。接完电话,回到床铺,那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我把小清在电话里的话告诉了张彩乐。她听了之后,高兴的说:“我们现在就走吧。”于是我和张彩乐就去门卫那里。门卫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人,他让我们带上厂里发的所有卡,去南边的三楼找副厂长。我告诉厂长说,母亲病了,我们要回家。我还说,张彩乐是我妹妹,我们要一起走。厂长说,那你们快去吧,记得办完事情再来,多带几个村里人来。我满口答应他。我们很快就办完了离开这里的手续。走出大门后,我和张彩乐去了对面的银行,我取出了两千元,从隔壁的邮局里寄给了母亲,然后给范小清打了电话,范小清很快就来接我和张彩乐。范小清坐在出租车前排,我和张彩乐坐在后排,张彩乐紧紧挽住我的胳膊,我们谁都没说话。车子在平展的公路上飞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辨不清东南西北。
8
只用了一个半小时,车子就停了下来。范小清说,就那家,“快乐到死”娱乐中心。我们穿过天桥,很快就来到门前。很高很高的楼,进去后,摆在眼前的是一条很暗的长长的走廊。我和张彩乐跟在范小清身后。
到了二十八楼,里面全是包房,很大很大,整个一层楼全是。我和张彩乐跟范小清到最里面的一间房里去。那房间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翻开报纸,男的看电脑。范小清说:“人我带来了。”那男的抬起头,扫了一眼我和张彩乐,然后说,“身份证呢?”我和张彩乐把身份证递过去,他看了一下,给那个女的说:“把工作证给他们。”我和张彩乐又跟随那个女的去了另外的房间。她给我和张彩乐分别给了一套淡蓝色的衣服,然后又给了一个胸牌,胸牌上写了小小的一行金色的字——快乐到死,下面是NO.123,NO.125的数字,她说去房间把衣服换上,把这个牌子别到胸前。我和张彩乐又跟着范小清去了另外的房间,换好衣服。范小清说:“这间房我们住,张彩乐和其他女的一块住,白天休息,晚上上班。试用期一个月,工资相对少点,还可以吧。”我和张彩乐都点了点头。
范小清和我把张彩乐送到她应该住的地方,范小清说:“先休息一下,洗个澡。”那个房间有三个女的,她们跟张彩乐很客气地打招呼。安顿妥当后我和范小清出来了。
范小清对我说:“你也洗个澡吧,晚上我们一起上班。”
“小清,我们主要干什么呀?”我问范小清。
范小清笑了笑说:“倒茶,送水,送果子,开酒。活很轻松,就是歇工的时间很晚,不过白天可以休息,也可以随便出去逛逛街。”
范小清躺在床上,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房间里有卫生间,有洗澡的地方,我打开龙头,热乎乎的水流泻下来,我把周身都洗的干干净净的,然后也躺在床上,也呼呼地睡着了。
做梦了,好几个月来没有做过梦。我梦见了张彩乐以前的那个理发屋,也梦见了我开过闸刀的那个砖厂。梦里,我像幽灵一样,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比火车还快。最后回到了母亲低矮的小屋前,母亲在小炕上睡着了,很安详。炉膛里的火旺旺的,我续了火,把被子重新盖好后就出来了。我还去了姐姐家,姐姐在屋檐下晒太阳,懒洋洋的,精神了许多。从姐姐出来后,就辨不清方向,四周都是大山,没有路,像是在一口很深的井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突然,天下起了大雨,四周传来巨大的混响,接着山就倒塌了,那么多石头像锋利的狼牙,从四面斜射而来,脚下也突然裂开了口子,我的身子像断线的风筝,直直掉了下去,我吓得大叫起来。
范小清从卫生间跑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他吃惊地问我:“怎么了昌阳?”
我醒了,很颓废的抱住自己的脑袋,说:“没什么。”
范小清又说:“做梦了?”
我点了点头,说:“嗯。”
范小清笑了笑,说:“你吓死我了,大叫一声,像被屠杀一般。”
记得母亲说过,梦见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是在长身子,可是我的骨骼在很早前就已经停止了发育,怎么可能呢!我曾经在心灵里建筑过一个秘密城堡,想把我和张彩乐的所有一切封存在那个城堡里,而现在,那个城堡似乎塌了,塌得一败涂地。
9
范小清又出去了,快到下午才回来,一回来就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