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幽小鱼
小小提拉米苏蛋糕里,装满甜蜜与温暖,甜蜜着我的生活,温暖着我的记忆。
2006年夏天,我顶着乱蓬蓬的稻草头在丽江机场闲逛。丽江人把机场选在距离城区那么远的地方,周遭有绿得不像话的群山,我一时忘了置身何处。
飞行时问尚早,我拐出休息区,看到咖啡热饮柜台边那排显眼的英文——Tiramisu。
玩味一笑,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大男孩儿的眉目。
面色苍白不等于面目可憎
升入高三的暑假,我把齐肩的长发削短,统统短到耳朵以上,喷了廉价的定型水之后,任它们理直气壮地竖起来,耀武扬威。然后,牛执卓便不再接送我上学了。
为这件事,我恨了他很久。所以当他语重心长地说,小小你太挑食了,面色苍白得可怕,多吃些甜食吧。从此我开始努力地把所有带甜味的部分从生活中摒弃,比如冰淇淋,比如巧克力,还比如感情。
我有轻微的厌食症。在此之前,父亲一直把这当做我叛逆青春的组成部分,直到班主任通知父亲说,如果我最后一次体育考核依然不达标,便不具备参加高考的资格。
至此,我被托付给校篮球队员牛执卓同学。佳洁士的目标是没有蛀牙,牛执卓的目标则是一个月内让我体育达标。
尽管如此,这个貌似大方的猪头依旧不肯接送我上学,而是每天凌晨五点准时敲我房问的窗户,然后把睡眼惺忪的我拖到住宅区背后的小操场,一圈接一圈地跑下去。
牛执卓跑步的时候沉默到底,任我骂任我尖叫任我抓狂,他拉起我的手,手指与手指交叉紧锢,如此强硬地拽着我跑。
刚跑出五百米我就哭了,他一恍神,我顺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时天微微开始亮起,简陋的跑道又硬又冷,我坐在肮脏杂乱的小操场,淋漓尽致地流眼泪。我大概正是从这一刻开始相信童话,并且强烈渴望那个种莴笋的老女巫忽然扬起一阵狂风把我卷走,关在森林中的魔法高塔上,与牛执卓和父亲永世不再相见。
我大吼着,说面色苍白又不是面目可憎,为什么你们总把我当做一株营养不良的鸢尾,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喜欢帮我做决定,而从来不曾问我的感受?
小小,你可以在跑道上飞翔
我忘了那天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牛执卓走过来,贴着我耳朵说了一句很龟毛的话。牛执卓说话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一点不像平素那个霸道凶恶的清高男。
他说小小,你跑不动的时候,可以想象自己是个天使,展开翅膀,就可以在跑道上飞翔。天使,这是十七年里牛执卓对我说过的最柔软的词语。他长出一层绒毛的嘴唇,顷刻间将过往里我对他那些琐碎的怨恨都消释掉,我和所有青春期的女孩儿一样,红着脸别过头去。
不知是我纤弱不堪的瘦身体还是不善言辞的个性,让他有这样的错觉。因为曾经看过一本漫画,说因为某些束缚,落入凡间的天使只能是沉默的个体。
那段时间我身体很差,严重的贫血,每天吃两个鸡蛋依旧面容枯萎。他每天很早很早便候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带我跑,我跑不动时,就牵他的手,那时,会感觉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只风筝,任他牵着,就能一路飞下去,永远不会力竭而死。
五月里的某天,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带我去西餐厅,让侍者端上一碟可爱美丽的点心。还不够半个巴掌大的橙色蛋糕,要28元一个。
它虽然那么贵,那么小,可是味道却那么好,吃到嘴里,左心房就莫名地膨胀起来。
他说这叫提拉米苏,是欧洲流传进来的小点心,你瘦得离谱,还贫血,所以要多吃甜点,吃完这个,你会有力量通过任何的考验,别说只是一个体育长跑测试。
他还说,小小,你必须确信自己在跑道上就是一个天使。自信,是所有成功的基石。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活泼,眼神明亮,可是牛执卓,认识你这么久了,竟然没发现你有如此温柔的个性。
我莫名地感动起来。
这个从来只会让我讨厌的家伙,怎么会忽然间,就让我觉得温暖起来,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原来甜,是温暖的味道。
天使是寂寞的个体
不知道从何时起,清晨的小操场,落下一个瘦长的影儿。那是一个穿宽大红色运动T恤的R&B少年,拍着寂寞的篮球在不远处朝我傻笑。
似乎正是从篮球少年出现的那天起,牛执卓再也没有出现了,他以篮球队近期将开始的赛季为由向老爸告假,可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并不在此。
至此,我不需要敲窗户的声音,也能准时醒来;不需要谁箍紧我的手掌,也能自觉地沿着跑道一路跑下去。唯一的改变,是为我带跑的男孩儿。
他叫卫宁,他不似牛执卓一样霸道粗暴,他会不停地和我说话,他总哼着周董的歌,他会逗我笑。
最后一次牛执卓为我带跑,我不再如往常般跟随在他身后,而是加紧几步,与他平行。他笑着说,妮子,最近脸色好很多了。
我忽然冲动地一把圈住他的胳膊,他没有准备,前冲力把我甩倒在地上。他急急过来扶我,看我渗出血迹的手肘。我却连眉头也不曾皱起,只是自顾自满心欢喜地说:
牛执卓,我喜欢你。
牛执卓深深地看我一眼,表情却没有流露太多转折,只是点我的脑袋说,丫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迈开白花花的腿就跑起来,像一只敏捷雄壮的鹿,那是我无法追赶的速度。
在余下的时间里,我与牛执卓很少相遇。体育测试的前一天,我终于来到他门前,想为他给我的鼓励和帮助道谢。
他是那么粗心,甚至忘记锁上房间的门,我听见他对着电话低声嘱咐,卫宁,你尊重小小当然好,可现在不是时候,让小小知道我们是队友。
这个男孩儿,他跑步的时候会牵我的手,他带我去吃我人生中吃过的最甜蜜的点心,他笑起来的声音如此敞亮,他的瞳孔会反射出华丽的七色光芒。可这一刻,他像神探加吉特里的喜欢制造阴谋的坏博士,让我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原谅我,那绝对不是偷听,只是弓起的手指,仍未来得及敲在他的门扉。
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使是寂寞而美丽的造物,他说我像天使,不是因为纤弱沉默,不是因为温婉谦和,而是因为我的孤独。
天使,本就不该留恋人间美味的提拉米苏。
遇到一个永远不能带你走的人
升学体育考试中,我奋力冲过终点那一刻,狠狠倒下去,跌破了骄傲的额头。
后来,我知道自己在跑道上昏倒的那个下午,错过了一些好看的剧情。
比如体育成绩的提高让老师跌破了眼镜;比如卫宁从纷乱的人群中冲出去抱起我,一路狂奔到医院;再比如我将醒未醒之间,手背上微微凉的液体,来自牛执卓。
那天,他带我去吃提拉米苏,他一笔一画地写在纸上写给我看——Tiramisu。
当下就喜欢上这个单词,任我这样英文水平粗浅的人,照着字面也可以念得铿锵好听,TI-—提;RA-—拉;MI-—米;SU-—苏,没有繁杂纠结的变音和附加音,直接坦白,像我的性格。
我呆头呆脑地摆弄那只可爱的银制调羹,避开勺把上装饰的小蝴蝶结,笨拙地把芝士蛋糕挖成团,塞进嘴里。
然后瓮声瓮气地说,就这么决定了,以后我的英文名字叫Tiramisu。
Tiramisu在意大利语里是“带我走”的意思,可我知道,自己永远也赶不上牛执卓奔跑的速度,就如我吃再多的提拉米苏,他也不会带我走。
当你爱上一个永远也不会带你走的人,只能如此隐匿而无奈地疼痛。想到这里,心口呼啦啦地碎裂开一个口子,长长的,夹杂着惺甜与苦涩,就像昏倒那天,空气中弥漫着的非常冲鼻的味道。于是,我低下头,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在这个闷热的下午,烦躁的数学老师张口便冲我喊:耿小小,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
耿小小,是呀,整个学校都知道我与牛执卓是不同姓的、异父异母的兄妹,从一开始,我们就以如此特殊的关系出现,特殊到牛执卓他必定会守护在我身边,却不会带我离开。
因为耿小小是他后母带来的小可怜,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因为耿小小只能疼却不能爱,因为耿小小,永远是他的妹妹。
第一次与牛执卓会面的时候,妈妈抱着一岁多的我刚刚嫁到牛家,正躺在妈妈怀里的我大声哭叫着拒绝面前两个陌生的男人,牛执卓也正是挂着鼻涕满屋子乱窜的年纪,就这样,他依然心事恻恻地凑过来,在我粉嫩的胳膊上留下了一排牙印。
牛执卓的妈妈在他一岁那年出国,之后就没再回来,他说自己压根记不清那女人的模样,就一直管我妈也叫妈妈,他们的感情好得让我嫉妒,甚至在我带了卫宁回家吃饭之后,躲在厨房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说小小、r头越来越漂亮,那个卫宁和她简直是天生一对。
我亲爱的哥哥牛执卓
自丽江飞出的班机大多是夜机,人困马乏,把自己塞进柔软的座位里就昏睡过去,忘了看深夜的天空。
母亲和牛执卓一脸倦容地站在接机口,看到我,这个男人大呼小叫地抱怨,耿小小你怎么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妖精。
我朝他扮鬼脸,说你从前还叫我天使呢,与现在的待遇差别太大了吧。
他翻着白眼打哈欠,有吗?我忘了。
老妈一手挽他的胳膊一手搂我的肩,你们俩呀,都这么大了,还和孩子一般斗嘴。他笑着回过身大大拥抱我,我扑在他肩头,依旧如常般温暖。
在一生中,我们会遇到许多人,有的人很特别很重要,却注定只有兄妹的缘。然而这种缘分,于我而言远比爱情更加珍贵笃定,因为我知道,亲爱的哥哥,正因有了你的眷护和疼爱,无论何时,我始终是如此自信骄傲。
曾经那个琐碎的故事,这些年来你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你依然会揉乱我的头发,会冲我发脾气,也会偶尔牵起我的手。而Tiramisu这样甜蜜可爱的点心,时常唤醒记记——
牛执卓,你悄悄关注我,尽全力帮助我,你懂得用一盏甜美蛋糕点燃我的信心,也懂得用睿智而无伤的方式抚平我青涩懵懂的波澜。
你才是真正的天使,守护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