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我的前方,无声而又骄傲地炫耀着她的荣光,刺痛了我小小的世界。
而我在她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和普通。
那个时候的我就像现在的五月,哪怕是别人给予他的一点点关爱,他都会牢牢抓住,舍不得也绝不放手。孤独的人,并不是喜欢让自己充满棱角。
后来,米夏来了。初中的一个晚自习,我逃掉了课,跑到操场上,坐下来,想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米夏拍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明明灭灭的灯光,她逆光而站,就这么站着望着婴儿一般渺小的我。
“优宁,你知道吗?爸爸妈妈拼命给予我们的,大多是他们自己童年缺失的东西。”
“啊?”
“我也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被别人安排道路啊。”
我们对视着,把嘴角上扬成最好看的弧线,逆着盛夏的夜天光。
米夏比我更会体味快乐,她就是会有这种气质,把你也渲染进希望和未来里,然后她说这样她也会从伪装的快乐变得真的很快乐。
八月,幸福如履薄冰。
“你在看什么!到洛川了。”米夏打断了我的思绪。
“没什么,我们走吧。”
洛川的天气比沿海热得多,没走几步,我和米夏就气喘吁吁。但是五月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没有人来接他,这是他的倔强还是他的不幸?我望着这个少年的背影,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他显得无比单薄。
在一处老房子前,五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表情落寞:“就是这里了。”
五月开门后给我们让了一条道,他最后一个进门。米夏四处张望,很老的建筑物,不,也许是很古朴,但是却很大,很大。
“五月,”随着一阵开门声,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一个大男孩,墨绿色的格子衬衫领口隐隐地透着里面的白背心,他说,“你回来啦。”他走到五月面前,伸手抚摸了他的头。他很快发现了我们,看着我们,又望望五月。
“她们是我朋友。”五月别过脸。
“哦,”他长舒一口气,露出笑容,“我叫七月,是五月的二哥。”
“我叫优宁。”“我叫米夏。”
七月转向我们:“哥哥就要回来了,你们先坐吧。”然后他把五月的行李拎进了房间。
旅途劳累,我和米夏都倒在了沙发上,吹着冷气。因为太累了,我和米夏都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睡着了,睡得沉沉的。直到有人推我,叫我的名字,我才睁开眼,我看见七月的面孔,清爽而干净。他说要开饭了。
我推醒米夏,跟在七月的身后。用餐区在一处玄关之后,五月正摆着碗筷,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围着围裙的男人,琥珀色的眼珠,温柔卷曲的头发。他放下盘子,向我们招手,他说:“我叫玖月,不是数字的九,而是繁体的‘九’。”他随即拿起米夏的手,一笔一画在上面写起来,我看到米夏眼里一种朦胧的羞涩。
“我在这里工作,他们都是我的弟弟。七月,在念高中,他很会打篮球。五月,在念初中,这家伙有些不会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他在想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不过他竟然有你们做朋友,我真的很高兴。”他温柔地望着五月。
玖月,就像他们的父亲,慈爱的兄长。
红白蓝的旗帜,白色木质风车,郁金香与四叶草,欧洲典型式建筑,白色的篱笆,红色的瓦片,紫藤萝爬满墙的房屋。
我望着墙壁上的油画,暖暖软软地沉溺了。
“下午我们去苹果园吧,洛川的苹果可是全中国最好吃的。”玖月冲我们微笑。
“嗯。”米夏端起瓷碗,不敢看他。
傍晚时分,天还没有要暗下去的意思,可是气温已经降下来了。我们走出去,还感觉到一阵清凉的风。他们三个推着自行车,玖月问我要乘谁的。五月突然开口:
“我来带优宁。”他握紧车把,一脸的执着。七月摸摸他的头:“不行,你还这么小,我来带优宁吧。”
“那我来带米夏。”玖月朝她挥挥手,米夏的两颊立刻泛起两抹红晕。
然后,我们坐上各自的位置,在我搂住七月的时候,看见五月咬牙盯着我,我冲他一笑,他又别过脸,什么话也不说,仿佛意识到自己的错。
风来了,七月身上的味道,让我感到舒服而清爽。在风中,很多思想远离了自己,也许是风把我变得如此纯粹,什么都不愿去多想。
我侧目望了一眼米夏,原来热情奔放的女生也可以这么宁静。
长长的公路,美丽的黄昏,郊外的安详,我竟然在不自觉地微笑。突然眼前一抹鲜亮的红色。高低起伏的山上到处都是苹果树,有个农夫正在把满筐的苹果倒进卡车,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散发着甜美的苹果香。
玖月走上前,和农夫打了声招呼,然后我们在他的身后,爬上了山。五月在我的身后,像在和我怄气。我转过身,伸出手,他一阵惊讶,慢慢搭上我的手。于是我使劲一拉,他就过了那道坎。五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终于露出一点点欣喜,他也好久没来苹果园了吧。
我们走在他们身后,五月突然把我拉进苹果树林,等他们走远了才放开我。
他舒了一口气,我惊异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平静。我们坐在苹果树下,抬头就可以闻到苹果的香甜。五月就在我身旁,什么话也不说,我想他一定有什么需要安慰。
“洛川的苹果真的那么好吃吗?”我问他。
“嗯,”五月伸手摘了一个苹果,“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我接过它凑近了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真香,是水果的香味,好像五月头发上的水果香。我也摘了一个苹果,在五月面前晃了晃,塞进他的手中。他握着苹果,呆呆地望了许久,突然像一个长久没有撒娇的小孩,扑到我的怀中,放声大哭。这种哭泣是那么真实,也许在风中五月只对自己说哭吧,于是他就哭了。
他把眼泪擦到了我的衣服上,他在我的怀中,像一个走失的小孩,埋怨着妈妈竟会丢了他。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我的过往,于是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安抚着过去的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淡蓝淡蓝的,苹果依旧那么香甜,七月的背影已经再也看不见。
五月哭累了,哽咽两下,侧身躺在我的腿上。
“告诉你一个秘密,五月。”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许更小,是个很让人头疼的孩子。刚上初中,以前的同学都成了陌路人,姐姐是个永远都超越不了的标志,不管我多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找不到好朋友,也得不到爸爸妈妈理解,我被网住了,想逃也逃不掉。那时我小,小得还不足够去反抗。不知不觉,我成了问题少年,倒不是说成绩有多烂,只是想的事很叛逆。那个时候我迷恋灰色,我以为灰是最忧伤的颜色。”
我停了下来,我望望五月,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后来,我才知道灰色也是浪漫的名词,只不过蒙上了些许的苦涩。”
“优宁没有朋友吗?”五月低喃着。
“当然有啊,米夏开始黏着我是一个夏天,某天晚上我们逃掉晚自习。去了我们想去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很新鲜,清凉的小夜风吹过我们汗津津的脖颈。我深深吸了口气,躺在了草地上。后来米夏告诉我在那天晚上,我看天,她看我,倔强的脸,如同来错了季节的蝴蝶,突然在这一刻张开华丽的翅膀,飞过透彻的天空。
米夏说我的笑让人心疼。后来我慢慢学会了笑,并且笑得很好。五月也会笑吧。”
“笑?”
“嗯,开心的时候大笑,幸福的时候微笑,难过的时候苦笑,面对重要的人想要保护的人的时候……”
“那要怎么笑?”
“用一颗真诚的心。”
阳光是碎了吗?或者已经被天空的淡蓝同化。也许吧,那些过往,那些曾经,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每一次的回忆都让人泪流满面。当爱脱下斑驳的外衣,当时光终于让我学会懂得,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是个坏孩子。如果我可以更成熟,如果我可以不幼稚,如果我可以早一点明白……面对所爱的人,包括他们还有米夏。
我的倔强和叛逆,我一遍遍地在日记里记下的我恨他们,我疯狂地吼叫,我固守的执着,这些都是错误的,是不对的,我一直被他们爱着,只是我以为这不是爱。
我不再说话,我看到五月的安详,一张天使般的脸庞安安静静地沉睡,五月会明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这时七月找到了我们,他从我身后拍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去,便是他那干净的面庞,我指了指五月,嘘。
于是七月坐到我的身旁,他比我高很多,坐下来还是比我高很多,我们足足安静了一分钟,那一分钟,如此漫长,我终于开口问他:“五月总是这样吗?他总是这么压抑自己,让自己置于孤独中却不肯走出来。”"五月在想什么我们从来不知道,连学校都是他自己决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爸爸妈妈都在北京工作,五月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也不要我们为他做任何事。 哥哥和我都很担心他,不过还好他喜欢写东西。”七月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丝忧伤。
五月会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那个黄昏,七月背着五月,两个人贴得那么近那么近,这种距离仿佛可以逾越任何障碍。我想,五月对我这么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坦诚相对,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大家对他的爱。总有一天,他会不再孤独,不再固守他的那份执着。
我们回到老房子的时候,米夏围着围裙,她把头发披了下来,自然卷略带黄色的长发自然而然地披在后背,她立在一锅汤前,倒弄着汤匙,玖月在她的身边,洗着一棵青菜。
我打开一楼的杂物间,找到了五月,那时,我站在门口看见五月坐在一个木箱上,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然后,他往笔记本上写下两三行。
“五月在写新小说?”
“嗯。”他似是而非地答一句,把笔记本递给我。
我随意翻开一页,“漫雪纷飞的夜晚,路灯依然亮着,小辰和小宁走在小巷子里,从路灯的远处走近再变成遥远。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灯光下被拉成好长好长。小宁握紧拳头,凑近嘴边,哈气,她的小手被风雪冻得通红,也许这个身体都被冻住了,她苦笑了一下,‘要是记得戴手套就好了。’小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他脱下左手的手套,递给小宁。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关怀,他只说给你。
小宁接过手套,戴在自己的左手上,她偷偷看了小辰一眼,他面无表情的,她说:
‘可是这样,小辰的左手……’‘所以啊……’小辰握住小宁的右手,他冰冷的左手和小宁冰冷的右手握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冷了。’他说。
在风雪中,两个小小的身影手拉着手,他们的脸上是不是有一种叫作纯真的东西,还是会有什么朦胧的情愫在渐渐升起……”
“五月在写爱情啊?”我合上书页,惊喜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不是……只是……”
“结局呢?”
“小宁走了。”
“啊?”
“小宁注定是要走的,在小辰的心里,不管小宁多重要。小宁都会走的,她不属于这里,她有她自己的天空。”五月低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优宁,小宁要走了,我感觉得到。”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望着五月颤抖的身体哭得脏兮兮的模样。他从来都是压抑自己,好像不屑和别人分享他的感情,仿佛背负了一世的伤痛。我突然很怜悯他,我想五月需要关爱,我想对于五月来说我是不是可以充当一个母亲?我走上前,环住他的肩膀,我抚摸他的头发,轻柔而小心翼翼,五月渐渐安静,他轻轻低喃着:“只有你,只有你……”
如樱花般清冷的外表中,我看不见五月纤细的心,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在我面前,缓缓地解开了自己坚强的面具,暴露了所有的不安和胆怯。
“我来做五月的妈妈,我来保护五月。”
五月依偎在我的怀中,紧紧地抱着我,我听见五月细微的笑声,那么美那么天真。
不过才十三岁的孩子,别人都在快乐地奔跑玩笑,别人都还在爸爸妈妈的庇佑下成长,都还只是个孩子。为什么五月会变成如此,为什么他会想要封闭自己,五月,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连我都可以学会爱,为什么你不能绽放自己?
后来,我终于从七月那里听到了五月的过往——“其实他不是我的亲弟弟。”七月笑着说,带着一丝丝苦涩,“五月这个名字不是他的真名,他刚到我们家的时候才四岁,是一个小得连记忆都不完整的年龄,妈妈最小的儿子死于一场疟疾,于是他来了,爸爸从孤儿院把他牵回家,他衣衫破旧。妈妈一把抱住他,叫他五月五月,就这样,他来了。被冠以五月这个名字,被用来填补五月的空缺。他不喜欢说话,也许是不敢说话。有一次,我看见五月在妈妈的房间门口偷偷向里看,妈妈抱着小儿子的照片,哭喊着五月五月,那个时候,五月明白了,自己来到这个家,是填补一个人的空缺,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价值,直到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七月淡淡地吐出这些话语,每一句一字都在我的心上划过一刀。
五月是这样的,倔强、冷漠、孤独,似乎这些都是别人强加在他的头上,面对他们真心的关怀他一定认为这不过是出自责任。五月没有错,他只是看不清未来。
“我是真的很喜欢五月。”七月用一种哥哥面对弟弟无比温柔的话语说出这句话。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们不过是在不同的站点上了同样的列车,又很巧合地变成了拥有同样的终点站。我想在五月看来,我是注定要离开他的,在那之后,我们大概也没机会再见面,直到记忆模糊,最后渐渐忘记彼此。我和五月,七月和五月,哪一个的羁绊更深刻,或者谁更能给五月关怀,是七月,而不是我。这一点,我认识得到,可五月却没有发现。
八月的末尾,冗长的夏天终究还是结束了。
像急速收尾的小提琴曲,连琴弦的震鸣也被快速消音,迫不及待,手足无措,以至于那琴弦在脸颊划过留下的细细伤痕也被视而不见。
我和米夏不得不走了。离别那天,阳光很好,七月问五月你真的不去火车站吗?
他倔强地点了点头,他说他晚一些再回学校。
我坐上七月的车,七月踩动车,我看见五月的身影越来越小,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突然想起什么,我朝五月大喊:“你要成为全世界最棒的小说家!”
我相信,有七月,还有玖月。总有一天,五月会明白他不是一个人。
回到吹着海风的城市里,已是八月的末尾的末尾。
“盛夏,阳光在街角白得晃眼,风里有一丝夏天的甜,一首钢琴曲断断续续弹了多遍,邮筒里有封即将启程的思念。”
米夏读着我刚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句子,惊奇地看着我,我只是笑笑,对她说没什么,只想要改变一下自己了,想要试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文学家了。
因为,五月。
因为,姐姐和我始终是两个不同的人。
因为,我已经拥有了那么多的爱。
所以,五月,也请你放下孤独,放下你的执着。有些爱是在瞬间,有些爱已经成为永远,如果没有了这些,我们攥在手里都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