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得就像地底岩石滚动的号角声从铁窗里挪进来,这便是新的一天。六号与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还有七号一同醒来,一齐掸去麻布上的灰尘,一齐出门去。至于五号,六号也不清楚为什么没有五号。
阳光还未射进这狭小的工厂里,四周都笼在朦胧的微光里。六号抬起头来,看到沿墙一周的悬台上已站着几个不分明的黑影了,他便悄悄地低下头跟在二号身后向前走,看着三个分叉的手掌和两个分叉的宽大脚掌,以及身上密密不漏缝隙的粗麻布。
“这是第几天了呢?”他这样想。
所有的机器工人都在自己的位置边站定。他自己也不清楚这里有多少工人,各自的名字叫什么,他甚至总把一号和二号的模样弄混。每个工人都不爱说话,至少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几乎没有谁和他交谈过,除了二号和七号。“他们和我说话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想。
“开始。”悬台上有一个人下了指令。所有的工人便一同坐下,面前的传送带也一同动起来。大概是转轮长久没有润滑的缘故,发出尖利的声响,那些悬台上的身影便一个紧接一个地远去了。
“二号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我说过话的呢?”他努力地回忆,左脚掌抠着地面,一次比一次用力。最后精疲力竭地放弃了,这是彻底想不起来了。他无比悲哀地想着,直到一个个玻璃瓶开始在传送带上被送过来。他不得不停下懊丧,用三个分叉的手掌抓起一个瓶子。
这些瓶子里装的都是梦,椭圆形就像一个畸形的太阳,颜色就相距甚远了。
腐朽落叶的灰黄,干涸血迹的暗红,发疯的火焰的赤黑。还有许多难以形容的色泽,每一个梦都不一样。他不了解梦,他不知道梦是怎样被收集来的,他也从来没做过梦。他曾猜测过很多次——一号、二号和其他人会做梦吗,不过他希望其他人和他一样。他害怕自己与众不同。
他把另一只手伸进瓶子,摸出那个梦,黑漆漆的,没有什么色彩。他也没有细看,便丢进了嘴里。“这个梦一点味道都没有。”他在心里抱怨。在这里每个人的工作就是把这些颜色暗淡的梦吃掉,他有一张标准比色表,上面规定了哪些颜色算暗淡,哪些颜色算鲜艳,就放在他左边身上唯一的一个袋子里。而且表的最下面有一行小字“鲜艳的梦不准食用”。
那些鲜艳的梦就和玻璃瓶一起被传送带运走,传送带一直通到工厂外。结果究竟怎么样,他不知道,至于外面是怎么样,他更无从知晓了。
他突然看到一个奇异的瓶子,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但隐约却像有一个梦的轮廓。它像铁钳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握那个瓶子,一寸寸地接近。他不知道半个身体都横在了传送带上,但那个瓶子还在离他一手掌远的地方,他整个地爬了上去,粗糙得像沙砾的传送带擦着他的身体。他终于握住了那个瓶子,牢牢地攥在手里。
许多其他的瓶子被他一个接一个碰倒,在带面上四散滚开去,伴着碰撞的脆响。
整个工厂上空由咀嚼声织成的云一下就消散了,几乎每个机器工人都停下来看着传送带上的六号。一个呼喊声由远及近合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工厂里的空荡地回响:“怎么回事?”他看到一个人影渐渐在阴暗处显现,便拼命地往回爬,又有许多的瓶子被碰到地上。但他始终无法靠近他的原位,他看到身影越来越清晰了。
突然他从传送带上被拽了下来,极重摔在地上。“回去。”他听到二号的声音。
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听到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弓着身子慌张地拧开瓶子,倒向摊开的手掌。他感到一个沉甸甸的梦,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就是你。”检查官就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他把腰弯得更深了,就像蹲伏在地上。极快地捡起脚边上的几个瓶子,抱在胸前,低着头站起:“我身体贴上了传送带。我会把瓶子都捡起来的。“他站了大约有五秒。“快点!”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检察官已转身回去,他看到检察官的五个分叉的手掌,上面有和他铜黄的手不一样的肉色。他知道自己是个机器工人。
他抱着一堆瓶子回到座位上,把它们往传送带上一推。便偷偷摊开自己的手掌,这个梦很圆,像十五的月亮,上面确实没有一点色彩,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甚至没有吃掉这个梦的念头。他拣一块身上还算干净的地方,把这个梦来回地擦了几次,然后郑重地放进左边唯一的口袋。
当最后一缕太阳爬上铁窗的最顶端,号角响了,传送带一并停下。他跟在五号的身后回房去,路很长。他胡想着:“这个梦会是谁的呢。不过我想一定不是那个检察官的。”他总是会有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结果,这让他很头痛。
甚至到后来,他开始怀疑这是自己的原因,而不是问题本身没有结果。
他探出头,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二号。二号没有发现他,他想:“二号也会有这种问题吗?或者其他人。”
他们回到房间,已经没有阳光从铁窗外透进来了。他们都安静地躺下,没有人发出声响。他看到一号怔怔地望着窗外,整个背都靠在了生冷的墙上。他记得每个夜晚一号都是这样,直到他昏沉地睡去,一号还望着窗外。他不知道一号在看的到底是什么,一号也从未和别人说起过。渐渐地,每个人就把这当作再自然不过的事。
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侧过头看到是二号。二号凑近了他:“你是为了拿什么?”
他盯着二号灯罩似的眼睛,在黑暗里反射出月亮的微光,摇了摇头。
二号拉起他到墙边,用更低的声音面对着墙问:“是什么?”现在他看不到二号的眼睛了。只听到风吹过铁窗间隙呜咽的低鸣。他很慢地从左边口袋里摸出那个梦,塞到二号的手里。
二号在黑暗里摸索这颗梦,然后对着月光细看。二号握着梦,一步一步地走到窗边,差点绊倒自己。
“美极了。不是吗?”二号的视线一刻都没离开过那颗梦。他在二号覆着粗麻布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当然也不会有。但他看到二号的模样,就像短路了一样。
“它会让你死的。”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后面打中了他和二号。他转过身,看到只有一号还醒着,依旧是那副模样,似乎是陷在墙里。
二号垂下手,走到一号身边,问:“为什么?”一号摆了摆手,叫二号让开,没有说一句话,二号无动于衷地原地注视着一号。他连忙跑到二号身边拿走二号手中的那颗梦,塞回自己的口袋里。
一号还是没有说话,站起来挪了一个没有挡住视线的位置。
“你已经老得连手上的螺丝都要掉下来了。”二号气急败坏地走到另一个墙角躺下。
他看到浑浊的月光像河水一样淌在他的身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第一次看到一号躺下了,安静地伏在地上,就像一只到处能见到的摔碎了的玻璃瓶。
这天,二号与五号调换了位置,二号坐到他身边。他觉得有些不自在,自那晚他总在猜测二号和一号是怎么想的。他一边抓起一个瓶子,一边低头在想这些事,突然他的手被二号一拍,他看到二号俯下身捡起落到地上的梦,这个梦澄黄如中午时散漫的太阳。二号用两个分叉夹着梦,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漫不经心地放进了嘴里。
“表上规定不能吃这样鲜艳的梦。”他吃惊地看着二号,“万一被检察官看到怎么办?”
二号慢慢转过头去,又摸出一个梦,放在手心里:“那又怎样。它们妙极了。
你要是尝过一口,一定会觉得黯淡的梦就是垃圾。”二号一直陶醉着,他又想起了那晚短路了般的二号和一号的话。
“快工作。”他用手肘支了支二号,二号充耳不闻,把手心里那颗深蓝的梦放进左边口袋。那颗梦就像一个海洋,扑地掉了进去。二号面朝低头找梦的他说:
“你知道吗?刚才的梦就是一个太阳,它在我的身体里熊熊燃烧着。”他没有理会二号,总感到检查官正盯着他们两个。
二号把他的身体扳过来来看着他:“这才是真正的梦,六号。”
整个工厂里嘈杂的声音混作一团,二号的话在他听来朦胧得像清晨的薄雾。
他心里默默地想:“二号一定是疯了。”正午的阳光溢到传送带的每个玻璃瓶上,他看到无数的梦安静无比地躺着。有些反射出的光笔直地射到他脸上,他觉得自己看不太清楚这些梦。他于是去拭灯罩似的眼睛,仔细地拭了一遍。可他仍觉得什么东西妨碍着自己的眼睛睁开,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灯罩的里面沾上了灰尘。
他问二号:“二号,你的眼睛能睁开吗?”二号没有理会他。他默默低下头不再去想,随手抓起一个瓶子,里面有一颗紫色的梦,看上去比其他梦都大上一号。
他没多看便要将瓶子放回去。
最后他的手却又犹豫着停在半空中,似乎又听到二号的话——“这才是真正的梦,六号。”他看了看二号,二号依旧漫不经心地挑着梦,像半睡半醒。他慢慢地把手收回来和瓶子一起。以前他从没想过要去碰这样斑斓的梦,它们就像一根没有芯的蜡烛,虽然没有被燃亮,但却又的的确确杵在那里。
他又悄悄往边上瞥了眼,二号那有一个着蟾蜍般浮着油腻墨绿的梦,他直接扔进嘴里,没有咬一口,就吞了下去。他不知道二号是如何把这么大的梦一口下咽的,似乎咬一口就会要了自己的命一样。他把紫色的梦掏出来,越发地克制不住自己了。二号用火把照亮了阴影,其中的隐秘牢牢抓住了他。
他已经把梦含在了口中。很滑,就像几尾鱼在他口里回梭。“这才是梦。”
他再也不会认为二号是个疯子了。他已经在一片莽莽荒原里飞奔了起来。听到呼啸的傲风对他的膜拜和臣服。是那么快,教他忘记了自己是六号。飞逝而退的荒原上的枯败黄草织成无尽头的远方,灼烈的太阳摩擦着每一寸身体,他四溢而出的竭力喊叫被极远极远地抛在身后。
当最后一条鱼从他嘴里溜走,他缓缓地睁开眼,脚下是坚实的混凝土,眼前是轰鸣的传送带和黑压压的机器工人。他知道自己的飞行已经结束了。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如出一辙的夜晚了,如出一辙得要将他的记忆抹去。他坐在一号身边,二号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总之二号的脚步一次比一次都要急促,发出的金属声就在房间里游荡。
突然门打开了,他看到门外有个黑黢黢的身影,嵌在整个门框里:“谁是二号?”他慌忙站起来,打了个趔趄。二号把他按回到地上,他仰头看着二号。
“我是。”二号用幽微的声音说,但又一颤一颤的,像是克制不住的激动。
“跟我走。”
他又站了起来,跨到二号背后。二号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便不回头地随那人走了出去。他疑惑极了,却又说不出一句话,看着二号消失在合上的门缝里。
他回到一号身边坐下,问:“你知道二号去了哪吗?”
一号一动不动地陷在墙里,望着狭小的窗户。
“你到底在看什么玩意?!”他用力推了一号一把,重重地倒在地上。
一号用手撑着自己坐起:“你知道这房间里为什么没有五号吗?”
他平静得像个石头:“在你还没来的时候,五号也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一样地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一号的话到这里就断了,像突然被扭断了脖子。他一下子躺倒在地上,地上蔓延的冷爬行在他身上,他奇怪自己是个机器工人,为什么会冷呢。
他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五号吃过鲜艳的梦吗?”
“或许吧。”
他伏在地上,今晚没有月光。他开始回想每一件事,从他到这个工厂的第一天开始,但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忘记了。于是他开始回忆二号,猜他有没有吃掉藏在口袋里的深蓝色的梦,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教他想起自己口袋里那个透明的梦,他从口袋里摸出来,在暗夜里像一滴水。
他从没摸过水,因为他是一堆钢铁。但现在他却这样认为,就好像自己很熟知水一样。他决定要尝一尝,但他又不忍心一次就吃完。于是他轻轻地咬下一块,味道很奇特,但他却又感受不到什么,只是整个身体都掏空了,轻飘飘浮起来。
似乎过了很久,第一缕阳光刺进他的眼里,他这才想:“二号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昨晚二号走出去的场景他记得很清楚。一号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
“你如果不出去,一定会是下一个。”
“出去?”他闭着眼,“去哪?”一号回答:“工厂的外面。”他听到一号的话时就像当初他见到那个透明的梦时一样,腾地站起:“我们一起走吧。”一号头抵着墙:“不了。我早就出不去了。”
“为什么?”他盯着一号。一号依旧抵着墙说:“快走吧,从传送带尽头的帘幕那。号角就要响了。”他站了好久,阳光已经铺满大半个屋子。
他推开门跑了出去,跑在空无一人的工厂里,这时候的工厂很安静,也很陌生。
原本看来漫长无尽头的传送带竟然几十步就跑到了尽头,那里确实有一个一号说的幕帘,原来剩下的鲜艳的梦就从这里出去。号角在这时候响了,他迟疑了一秒,从幕帘里跳了出去。在空中的时候他怀疑这一切为何如此的轻而易举。
他马上摔在了和一堆光鲜的梦一起废弃在这个大坑里的玻璃瓶上,传送带的轰鸣声从里面传出来。这令他恐惧得战栗,他拼了命地跑起来,拼命地跑。身后的世界被他的恐惧一拳拳打碎。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铁盒似的工厂小得就要看不见。他走在这荒原上,这片荒原里的一切都和那个紫色的梦如出一辙。周围的一切他都很熟悉,但他却又痛苦得叫不出名字。每个方向都茫无边际,这让他无所适从,他开始想起那个阴暗狭小的工厂。现在他才明白一号为什么说自己已经出不去了。
这时候,他感到不断有细小的东西落到他身上。抬头看到源源不断的水滴从空中落下。下雨了,他的迷惘像浪潮没到他的脖颈。他又不得不跑起来,发了疯似的跑起来。害怕雨打湿他的一个部位,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风呼呼地灌进他的嘴,面前永远是毫无遮拦的荒野。他一步一步地停下来,看雨点把他身上的粗麻布一寸寸地打湿,他感觉每一滴水都在渗入他的身体。他绝望地倒在地上,痴痴地打量每一点雨滴。雨滴都是透明的,和他的那个梦一样。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梦,上面有一个缺口。一甩手,掷到了地上。他闭上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再也爬不起来。
雨声异常的清晰,打在地上像针刺入他的耳中。渐渐地,越来越大了,他像是躺在一条河里。虽然他记不得河是什么样子,但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想自己已经短路了。
似乎过了很久,他腾地站起,打量着自己的全身。粗麻布吸透了水而垂下去,他从每一个缝隙里没有看到金属的光泽。远处的天边开始打雷,蜿蜒蛇行的闪电震击着苍穹,沉闷的鼓声徘徊在荒原之上。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在阳光下睁不开眼,为什么这外面的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他都来不及细想,操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地往三个分叉的手掌上砸去。雷声掩盖了金属的声响。
他看到手掌里面的肉色,五个分叉,和检查官一样。上面附着黝黑得发亮的泥垢,他一寸寸地拭着,一次比一次更用力,手变得通红像发了疯的太阳。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
雨没停,他走到那颗梦的边上,用燃烧的手刨出一个坑来,把梦丢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