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镇上有了戏班,也进入一品斋,侯老头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华丽的妆容,逶迤的唱腔,漂亮的身法工架,好像把整个小镇都蒙上了不少亮色。戏班受到了追捧,而那些尔虞我诈的历史、光怪陆离的神话,无可奈何地被人们遗忘在角落。侯老头知道不会再有人追着自己听书,自己的醒木和“且听下回分解”也再吊不起别人的胃口。于是,他自愿离开了一品斋,在街口摆了桌案、凉棚。他还在说书,不过却是说给自己听,对他而言,那些跺句串口儿只是用一生时间养成的习惯罢了。
在谷雨看来,侯老头是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小老头儿,一个人无依无靠,却偏偏又固执得不行。比如,每一次谷雨来找侯老头,老人绝对用一种假装出的不爽的声音问,小子,你怎么不去看戏?而谷雨则必须做出无奈的样子说一句,太闹,所以瞧不上劲儿。然后老头的声音变温和,让他坐下。在整个莫名镇,侯老头是唯一一个能和谷雨开开玩笑、多说几句话的人。
谷雨给侯老头带来了一些纸包着的茶叶,老头接过去,嗅一嗅,道:“那老东西的茶叶当真是好,不知道他怎么收来的。”
“那是,说起茶,镇上再没有比三太爷更懂的了。”
“那是,要不老东西也不会被人叫成茶公。这茶叶,就跟咱说书一样,那都是过了多少代传下来的,得品,得琢磨。”
谷雨听了直乐,笑着说:“怎么什么都能跟说书扯上?”
老头听见了直皱眉,蹬着谷雨,把茶叶扔下,说:“怎么叫扯?说书,说书你懂吗?”
“我不懂说书,我就知道,这茶跟那说书没关系。”谷雨笑得厉害,他知道老头儿不会真生气,所以乐得看他吹胡子瞪眼。
“哼,茶也有留下来的故事,但是百千年过去,它凭什么被记住?就是因为有咱们说书人!因为咱们说书人代代传下来,故事才没被忘记。”
“还有这种说法?不过,你要真有关于茶叶的故事,那讲一个呗。”
“你让讲就讲?嘿,小子,听书得拿钱。”
“得了吧你,三太爷的茶叶你什么时候给过钱?不讲算了,我还懒得听呢。”
老头也知道谷雨是跟他闹着玩儿,反正自己平日也无事,难得有人陪他聊天,于是呷了一口茶,讲了起来:“说道是周王年间,边境有封地诸侯王纳茶女为妃,茶女容貌胜天仙,又极善茶工,于是深得诸侯王的怜爱,两人恩爱无比。”
“他俩准没好结果,每次你说故事,都这样。”谷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想听却又忍不住打岔。
“嘿,你讲还是我讲?后来周天子选妃,诸侯王被逼将茶女献给周天子,自此二人相隔千里。诸侯王每日倍思茶女,闻茶香即落泪,发誓不再饮茶。但是忍受不了思念之疾,最后跑到了二人一同种植的茶园。在茶园,他采摘最好的茶,用最好的茶具,冲泡了茶女最善酿之茶,他想以此纪念曾经和茶女在一起的日子。”老人说着伸手撕开谷雨带来的茶包,端过旁边烧着的热水,冲了一壶茶。
“他慢慢地喝完了茶水,拔出剑,想要自尽,结束这相思之苦。嘿,却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一老道。老道问他说,你死之前能不能喝碗我泡的茶,反正你也不打算活了,权当死前帮我个忙怎么样。这诸侯王一想,反正快死的人了,也不计较这许多。于是点头答应,却只见那老道翻手变出一碗浑浑浊浊的水递给他。这诸侯王凑上前一闻,只觉腥苦无比,心里暗叹一声,忍着恶心一口气喝完了。”
侯老头讲到这儿,顿一顿,捋一捋胡子道:“诸位看官,你且猜这道人的茶如何?”
谷雨听得正入神,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不耐烦道:“什么诸位,就我一个在听书,你那套能不能收了。”
侯老头干咳几声:“道人说,我这茶,名叫梦中人,大王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啊?
诸侯王一听问话,也很干脆地回答说,你这茶水名字取得颇有味道,可是太苦了,根本没有茶香。老道一听笑道,苦又能比得过相思之苦吗!诸侯王听得此言,心中苦涩,只让那道人速速离去。道人问,大王您就不奇怪我这茶水是如何冲泡出来的?”
“嘿,这道士跟您似的。”谷雨看着侯老头,笑得很奸诈。老头白他一眼,并不理会。
“道士也不在乎诸侯王一脸悲伤,自顾自席地而坐,摇着拂尘说,我这茶,是用新生之露水,奔流之江水,陈年之酒水混在一起,整整把一壶烧成一碗所得的命泉所泡,最新的茶,最好的茶具,最真的心,这就是我创的好茶——梦中人!哈哈,大王你好福气。诸侯王听了也惊奇,这么复杂?难不成你这茶还有什么说法?
道人摇着拂尘,说大王你何必一心求死,你不过是想见见茶女。现在喝了我的梦中人,这小小心愿算什么?说完,老道把拂尘猛地一甩,诸侯王昏倒在石桌上,老道以指代笔,在诸侯王的额头上写下茶女的名字,然后点点头就不见了。再后来,诸侯王醒来便有了以身入梦境的本领,他与茶女在梦中相会,终成神仙眷侣,被传为佳话。”侯老头讲完,端起刚刚泡好的茶,得意地对着碗吹了口气,腾腾热气旋转着,飘散。
从侯老头那里回来,谷雨就去帮三太公看店。这是三太公要求的,因为他自己要跟着乔家一起去运茶,并且挑新茶种。
莫名镇有自己的茶园,茶叶是当地特产,但是莫名镇位置太偏,加上几年前军阀战争的影响,使镇子依旧安静地存在于不被注意的小角落。
乔家在莫名镇是大户,做着茶叶的生意,定期往镇外的大茶庄运卖茶叶。因此,乔家常雇用镇上的年轻人帮着采茶和运茶,做的都是平日的工,又算不上累,还有钱可赚,大家也就乐意去乔家当短工。
谷雨也曾想象,自己去了乔家当短工,帮着运茶,但遇上了劫匪。自己一个人力拔山兮,打败了所有劫匪,解决了问题。因此被留在乔家做了长工或者管家,然后,就和乔喜有了交集……他想得很美,但是乔家没让他去做工,说他这小体格儿撑死了端茶送水,运不了茶叶。这让他受伤,又让他愤怒,但是瞅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倒也无话可说。
天色擦黑的时候,谷雨独自收拾茶馆内的桌椅。他擦着擦着桌子就走了神,看着乔家紧闭的大门,萌生了一个念头——泡一碗梦中人。他其实并不信侯老头的故事,可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撺掇着他,试一试,那就试一试吧。
现在是秋天,正是一年中露水最多的季节。谷雨起了个大早,顶着稀疏的几颗星跑出去。
他一直跑到八里江边,打了江水后开始收集露水。露水打湿裤脚,他冻得手脚冰凉、僵硬。晶莹的露珠挂在草叶上,谷雨用竹管一滴一滴小心地收集。一直到太阳快出来,他才忍着腰腿的酸痛匆忙往回跑。
一整天谷雨都是心不在焉的,熬到傍晚,他悄悄地从三太爷的地窖里偷了一大碗陈年女儿红。这女儿红的酒颇有些年头,本是给三太爷的孙女将来结婚囤的。
他为了不被太爷发现酒被偷了,又舀来一大碗水倒进了酒坛。
按照侯老头讲的,谷雨兑了整整一大壶所谓的命泉,他一直熬到深夜才把水烧成一碗。他心里偷笑,三太爷的壶,怕是再也要不了了……谷雨知道每一种茶都有自己独特的特点,茶具的选用要根据茶来定,比如,龙井还有碧螺春需用青瓷,乌龙则用紫砂。莫名镇的茶,有点像蒙顶甘露,虽不够纯正,但用白瓷杯很合适,于是他在三太公珍藏的茶具中挑选了半天。最后,拿了一副勾满黄色花纹,古香古色的精致茶具。
泡出来的茶和侯老头说的一样,腥臭。想想又怎能不臭呢?露水、江水、酒水煮了几个时辰,光是水锈就沉积了厚厚一层。
谷雨端起茶碗,想倒掉,又觉得可惜。毕竟抽疯劳累一天。最终他喝了,闭眼屏气,一口气灌下去半碗。
喝完只觉嘴里腥臭辛辣,胸口发闷,腹部强烈地不适。他脚下踉跄着,不住地后悔,只盼着自己别喝出什么病。
街上很静,星星很亮,他靠着桌子站着,大口喘息,愈发的难受。突然他的腿一软,险些撞翻了桌子,精心挑选出的茶具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不久他昏倒在地,恍惚中还听见布坊养的小黄狗叫了几声。
谷雨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他觉得有点冷,睁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
乔喜在不远处站着,谷雨想看清些,却总觉得朦胧。他爬起来,记得自己听完侯老头讲的故事,抽疯地想去泡什么梦中人,结果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想着想着,他惊呆了,他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没有丝毫疼痛感。有惊喜,有诧异,他居然成功了,他居然真的进入了乔喜的梦境。那么一瞬间,他想哭。
忽然之间风大了,无数的青黄草末儿被扬起,空气中草香弥漫。谷雨的心跳加速,他看到乔喜的头发也随着风舞动,碎花的衣衫扬起小角儿,他紧张了。
犹豫了半天,他才说服自己,这只是梦境之中,这只是在乔喜的梦境之中。
然后他一步步向乔喜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他走到乔喜身边,顺着乔喜的目光往远处看,却只看到雾蒙蒙一片。
“乔,乔喜?”谷雨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啊?”乔喜应身转过脸,“谷雨?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不知道啊……”
“哈?你怎么来的你不知道?”乔喜笑意盎然,“你怎么真跟他们说的似的,傻傻的,不过挺好玩儿。”
谷雨松口气,还好这是梦,不然就丢人了。
“那个,你来这儿干什么啊?”谷雨绞尽脑汁憋出一句话,说完又觉得问得太傻,恐怕她连这儿是哪里都不知道,她只是做梦而已啊。
可是出乎意料的,乔喜并没有说话,眼神变得空洞,木讷地站着。谷雨慌了,他伸手去扶,却发现手穿过了乔喜的身体。他惊恐地转身,发现四面八方都变成了黑漆漆一片。大草地正在被四周的黑洞慢慢吞噬,草地的范围越来越小,黑洞一点点逼过来……谷雨以为自己要被黑洞吞噬了,死死闭上眼,哆嗦了半天,却没等到粉身碎骨的疼痛。他小心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眼前很安全,于是放心地睁开眼,谨慎地往旁边看。发现刚才吞噬一切的黑洞半点也没了,可乔喜也不见了,四周一片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白。
他抬脚往前走,大气也不敢出,走了很远也没有看见任何景物,依旧是白茫茫一片。
这一切太莫名其妙了……他猜想自己没准儿早就死了,喝了那碗破茶就死了。
刚刚那一切都是幻境,按照侯老头的说法,一会儿就会有小鬼儿来接他。
谷雨突然有种想骂娘的冲动,不是,这也死得太冤枉了!他索性躺在地上,闭着眼,想着莫名镇的人看到他的尸体会是怎样。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走过来,停在他身边。他心跳加快,等着,等着……“谷雨……”
什么?谷雨一个激灵,怎么是乔喜的声音。
“谷雨你躺在这儿干吗?还让不让我们听书。”
谷雨赶紧睁眼,爬起来,却看到自己在一品斋里。侯老头正在不远处对他挤眉弄眼,手里拿着醒木。
“乔喜!哈哈哈,我没死!”谷雨笑了,他知道刚刚是乔喜的梦断了,这是另一个新梦。
“啊?莫名其妙……”乔喜笑意盎然,“你怎么真跟他们说的似的,傻傻的,不过挺好玩儿。”
谷雨心里暗叹,怎么又是这样,难道这丫头见了我就没别的词了吗?
“听书吧,一起听书吧,侯爷爷讲得可有意思了。”
“诸位,上回书说到刘备刘玄德占了益州,自立为汉中王,出兵抗曹。关羽水淹七军,占领樊城……”
谷雨在乔喜身边,又怎么听得进评书,只是痴痴地看着乔喜。突然,“啪”
的一声响,侯老头的醒木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然后谷雨一个心惊肉跳,醒转过来。他睁眼,看到的是一张苍老的脸。
“你醒了呀,怎么晕倒在茶馆里了呢?是我家喜儿早起看见你的,还给你叫来了镇东的老中医,你是怎么了?”
“我……我昏迷了?”
“是呀,你昏迷了一整天。可郎中说不清你是得了个什么毛病,也不敢给你开药,你是怎么了?”
“那,乔喜在吗?”
“哦,你找喜儿,我去给你叫……”老人颤巍巍地走出去,谷雨才想起来这是乔喜的母亲。
谷雨独自在房中躺着,看着房中的布置。不一会儿,乔喜进来了,坐到床边,一脸欣喜:“你醒啦?没什么事了?”
“自己还难不难受都不知道?”乔喜笑意盎然,“你怎么真跟他们说的似的,谷雨听得郁闷,怎么又是这样说我呢?想一想却又觉得高兴,他望着乔喜的脸说:“是你救了我?”
“哎,可不是吗,你把三爷爷的茶馆弄得乱七八糟,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你怎么谢我?”
“谢你?要不我给你讲个梦中人的故事,怎么样?”说完,谷雨也不理会身边的乔喜,挣扎着坐起来,歪着头往窗外看。夕阳正缓缓地落山,天空深远,染上金色的寂静。他闭着眼,猜想外面的山峦一定披上了彩色的霞衣,整个镇子被夕阳铺洒上一层温暖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