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手轻轻抚上喉咙,苦笑着:凭借装束美好的女子,只不过是处处妒忌的妒鬼罢了。
“看来我还挺招人厌。”我小声嘀咕一句,却未曾料想被坐在长椅上的男孩听到。
“招人厌吗?小画家不错嘛。”他的声音里略带了一丝戏谑,“我认为你一点也不招人厌哦。”我抬起手臂撑在路边的路灯上,头顶的路灯洒下黄色的光,遮住本来就模糊不堪的视觉。“谁?”本能地问出这句话,对方站起来跳到我身边,他身上的饰物随着他大幅度的摆动撞出叮当的声音。他走近来凑过一张五官精致的脸,金黄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厌恶地转过头,“原来是你。”我厌恶他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讨厌那种走到哪里都闪闪发亮的人。
的确,凭他的五官走到哪里都能招蜂引蝶,再加上一个模特的身份,女生们自然前赴后继地往他身边拥。在老师眼里他是彬彬有礼的小天使,当然除了学习。
他在学习上是个擦边球,用他的话说,不求第一,只求低空飞过。
我跌跌撞撞连路都不想看,一头栽倒在长椅上,伸手扯断绑着头发的绳子,头失重了般搭在椅背上,手臂也是摇摇晃晃地垂在一边。他走到我面前,瞥了我一眼,我知道我自己现在的状况有多么糟糕。我在混沌中听见罐装饮料在自动贩卖机下跌落的声音,抬起眼皮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递给我饮料。我伸长了脖子凑近才看清那并非什么饮料,只是一杯红豆汤。我想要的是一杯冰镇的饮料,而非稠腻的红豆汤。心中有无数烦闷迫使我想打翻他手中的红豆汤,但他捏得有些紧,在我左右拨动几回之后罐子也没有掉落的迹象,我只好悻然乖乖地坐到一边。
他扳过我的肩膀,指腹落在我的额头上。我在模糊中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嬉笑一下:“漂亮就是漂亮,连手指都这么好看。”他拍拍我的脸,啪啪两声在夜里格外清楚。恼怒蹿到我理智的上空,占据我的大脑。我攥紧他的手指嘟囔着:“闹哪样呢?怎么打脸啊。”“都烧成这样了。”他收回手,把红豆汤放在我身边,“还闹脾气。”
我跳起来眯着眼睛看他:“怎么现在关心起人了,平常在班里不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吗?”字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扎进柔软的皮肤里。当我说出口,我自己都不舒服。他被我一番口水炸弹炸得有些蒙,随后拨开我,“你想看到我跟一群女生你侬我侬的样子?然后听着她们出去炫耀说有一个模特男朋友?”他甩给我一个冷笑,“感觉自己像个货物,被别人买下来炫耀的滋味你根本不知道。”我跌坐在长椅上,不发一言,确切地说,我不知道如何对他说,那种滋味,我当真不知道。
他单手抠开易拉罐的拉环,啪的一声使我清醒了大半,懊恼自己怎么胡搅蛮缠。
冰凉的铝皮带着凉意蹿上我的皮肤,我一惊,回过头看他。他仅仅是递给我红豆汤,并没有回头看我。他的侧面在灯光下被晕染得模糊,但有一种独特的美。我小心地捧起红豆汤,抿了一口,拉开破铜般的嗓子咕哝道:“对不起。”他这才扭过头来,笑我:“不闹脾气了?我也不应该对你甩脸色。”
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我垂着头,并拢了腿,头发散乱地搭在肩上。他倒是悠然自得,仰坐在长椅上。
“你根本不知道,现在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们——女生。”他无视我的愕然,自顾自地讲下去,“我有一个女朋友,用我身边朋友的话说,是天作之合。她并非像我想象中那样会对我不管束,让我有我自己的时间。我发现她才是一个标准的模特,追我时摆出我想要的姿态,但得到后却连我篮球练习的时间都不肯放过。”他说到此处苦笑了一下,听得我一阵内疚。“我以为我真的会为了她停下脚步,因为我不想看到一群女生跟在我后面的样子。停不下脚步的人是她,她在跟我分手不久之后就跟想看我笑话的人在一起了。我知道,我再怎么装傻也没用,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有着模特身份的男友罢了。”
我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平静地回复:“就像表里不一的恶鬼一样,一面讨好,一面背叛。我们还都撞鬼了。”
“哦?”他故意拉长了声调。
我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逐渐冷下来的空气扑在我的脸上,我看起来好多了,至少不会发了疯似地为了毫无关系的事情生气。
“朋友是可以原谅的吧。”我当时只觉得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记忆像是散落一地的黑白底片,在惨白灯光下咧开黑色腥臭的嘴。
我怔怔地坐在长椅上,回想那些不靠谱的青春轨迹。
我告诉他我与朋友之间最惨烈的一段过往,那过往惨烈到我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初中的时候与朋友遇到,那是个雨天,稠密的雨点砸下来,在身上闷闷作响。我与她一路,本来是素不相识的,她说,一个人撑一把大伞不自在,你也挤进来吧。
我感激涕零地钻进伞下,如此平淡的相遇但却有滋有味。
如果说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命运的轨迹或许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是个天大的笑话。
当我质问她为什么要拿着我的画稿去参加比赛时,她说了很多漂亮话,眼睛朝四处瞄,右手绞着好看的栗色头发,说什么我们还是朋友。当我告诉她断交时,她也毫不逊色地扔给我一个炸弹。
“被男人抛弃的女人的孩子还能这么高傲,真是少见,呵。”我当时觉得四肢冰冷,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泪水在眼角撕裂的地方打了个滚,扑簌簌地掉落。就像在最炎热的夏天,有人端起一盆夹杂着碎冰块的水朝你的头上浇下来。似乎还没有结束,她又自顾自地笑着说道:“其实啊,连朋友都做不成很正常啊,毕竟——”
她的语调拐了个弯,身体凑过来,在我耳边慢慢说道:“我们可是流着相同的血液呢。”
说完之后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笑得特别开心。这类似于八点档的狗血剧情着实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母亲从来没说过,我还有个抛弃她的父亲。我身边的同学带着怪异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消失的走廊尽头,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
记忆纷涌而至,连带着儿时夹杂血腥味道的回忆。
母亲把我锁在小房间里,自己却笑道:“等会儿给你做饭。”我还很天真地抱着布偶熊等待着。外面像是纷乱的脚步声,有人被推倒磕在墙上,我却不以为然,拉着布偶熊的手,在小房子里一圈一圈转着,直到筋疲力尽躺在地板上睡着。
当母亲放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房间里睡了一觉,脸上还有被衣服压出来的印痕。母亲没有开灯,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抱着我嚎啕大哭。像铁锈般的味道在鼻尖萦绕不去,以及脸上黏稠的液体。我伸手摸摸脸上的液体,沉默不语。
日后有人问我,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我眼皮也未曾抬动一下,吐出让人胆战心惊的话“死了”。我回过头看母亲,母亲站在门框边,手里还拿着锅铲,望着我的身影出神,回过神来之后顶着一头潦草的头发给了我一巴掌,她红肿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仿佛都是浑浊的,嘴唇翕动着,身体因为剧烈的呼吸而起伏不断。由此得知,母亲一直都很爱那人。
没有人告诉我,我还有个父亲,还有个妹妹,有个比鬼怪还恐怖的妹妹。
突然之间,我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臂上。我紧闭着双眼企图遏制那些不受控制的泪水,黑色的睫毛被打湿,一撮一撮黏在一起,被牙齿咬得没有痛觉的嘴唇通红一片,加之散乱地头发,使我看起来好狼狈。
他揽过我的肩膀:“反正都过去了,跟那些与厉鬼无异的人有什么好较劲的。”
我顺势埋在他怀里,或许黑暗让人放下了戒备,也放下白天里那些冠冕堂皇的身份,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百鬼夜行呢?因为黑夜,人们藏匿身份,倒会坦诚相待。那些在白天里妖娆纷呈的人,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一样让人恶心。”
我闷闷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我听得见他的心跳和肺里流窜的气流。“你要是累了的话,就睡吧,睡着了就不会想了。”他抱着我的头,埋在我耳边低声呢喃。果然闪闪发亮的人都是有魔力的,连声音都像是催眠曲,使人昏昏欲睡。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宛若七月里的阳光,有着透明的质感。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身子整个埋在他的怀里。迷瞪着眼睛顺着肩膀往下看,果不其然是他的衣服,他的手臂撑在椅子的把手上,脸窝在手掌里,见到我挪开身体,他才缓缓转醒。看起来他睡得很浅,他又扯开嬉皮笑脸的样子:“小画家醒了呀!”我淡淡地回应:“醒了。”
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显示是凌晨五点半。
借助微蓝的光线勉强看清四周的环境。“饿了吧?”我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才发现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除了那一杯很难喝的红豆汤。他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个苹果,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咬下去的时候觉得果肉绵软,看来是他带在身边很长时间,僵直的手指触摸到带有体温的苹果倒是能够缓和一些不适。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眼睛挤到一块儿,挤出来一抹水汽,咧开的嘴角露出白净的小虎牙。
就算是在公园睡了一晚上,身上落拓的样子也是别具风情。
“我要走了。”我叠好他的外套递给他,才发现他金黄通透的眼睛在稀薄的阳光下璀璨至极。
我下意识去拉这个少年的衣角,从他眼里看到的疏离好像与他方才的嬉笑截然相反。向前走上两步,本来想给他一样东西——当初给他画过的一张画,却因为盘踞在心里小小的自卑无法给出,此刻只是觉得我们身上所有累赘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终于可以给出那幅廉价的画稿了。翻尽身上所有的口袋却没有找到那张画,手指尖拎着口袋呆呆地出神。他突然转过身来,我的鼻子撞到他身上,鼻子泛起酸楚的味道,硬是红了眼圈。
我捂着鼻子看起来像是哭了,他俯下身用温暖粗糙的指腹抹掉我眼角的水汽,脸上又挂起在白天里虚假的笑容,温润有礼的模样。在透明疏离的阳光下他姣好的面容显得更迷人。
远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上班族的高跟鞋踩得噼里啪啦。他说:“瞧,真正的百鬼夜行才开始呢。”
是的呢,在白天各怀心计的鬼怪都倾巢而出,掏心挖肺地算计着每一秒。
饼干村下了一场牛奶雨。还没等人们清理完院子中的牛奶,太阳已在晴空向大家打着千万年不变的招呼。骤然回升的气温烘干了地上的牛奶,整个村子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芊芊喜欢这样的天气,每一次雨过天晴都让她兴奋。牛奶的香纯,果汁的清新,巧克力的陶醉……每一场雨都带来不同的期待。她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工作。在这个小小的仅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里,芊芊是唯一的邮递员,而她又是整个饼干村唯一一个不会做饼干的人。
饼干村是一个安静的村子,村民们唯一的信仰便是做出最好吃的饼干。他们不善言谈,除了简单的对话交流,便用交换饼干来相互沟通。他们把语言做进饼干,把文字做成一种味道,每一份饼干都是一封写好的信。芊芊的工作就是把信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这份工作没有休假期,因为“交流”是不分工作与假期的。从清晨开始,芊芊就骑着自行车在村子里绕圈子,每户人家的门前都要经过一次。她把他们已经包好放在篮子里的饼干一份一份收好。通常,每户都会有两份饼干,上面都做好了标记:一份给收件人,另一份是芊芊的酬劳。芊芊送完信后,会到村后的湖边休息,拿出她的饼干慢慢品尝。这都是些做坏掉的饼干,如同我们写坏的信。本来可以全部扔掉的,本来她可以收到更好的酬劳,可她只要这个。芊芊慢慢嚼着,饼干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戛然而止,欲说还休。她猜测着,他们到底想说什么呢?也有一些让人捧腹大笑的信,闲言碎语的信,家长里短的信……它们构成了芊芊小小的快乐。
累点儿算什么呢?有这些饼干就很开心了啊!
可是芊芊的妈妈想让她学做饼干。她对芊芊说:“一个女孩子成天在外面跑来跑去太不像样子了,安分一点吧。”但芊芊觉得,骑自行车给大家送去一份份期待是多么拉风多么美妙的事啊!妈妈说了她几次,也不再强求,只是看着她轻盈欢快地跑进跑出时,悄悄地叹一口气。我的芊芊啊,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
有天,芊芊的酬劳是一份口味很怪的饼干:零零碎碎却又缠缠绵绵,像青色的果子一般酸,却又在酸味中渗出甘甜。有些琐碎,又一如既往地戛然而止。芊芊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但她嚼到这里没有了下文。好奇心驱使她关注关于这封信的一切,但她心中有些忐忑:这样做,应该不算违背职业道德吧。
穿水蓝色长裙的短发姐姐和系着橘色围裙的高个子哥哥,芊芊想探寻的信件,是属于他们两个的。每当收到他们的酬劳,芊芊总是很认真地品尝那饼干里的味道。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之间的信件越来越频繁,但芊芊收到的“坏饼干”越来越少,最后直接没有了。取而代之,她总是收到一些味道普通的饼干。虽然分量很足,但她并不是很喜欢。
有次,芊芊鼓起勇气向那个系橘色围裙的哥哥索要做坏掉的饼干。他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用些许讶异的表情看着她。芊芊发现,他的脸像被牛奶泡过似的,两颊泛起的红晕是如此明显。是草莓酸奶味道的吗?芊芊有些陶醉。
“给我一点做坏掉的饼干就好。”芊芊的声音很小。
他拍打了几下围裙,在柜子前低下身去找着什么,散散的面粉在他身边抱成一团云朵。在芊芊眼里,他瞬间成了神秘的代名词。
然而,芊芊索取到的饼干,不是她想要的味道。
芊芊是铁了心地要尝到“真正的味道”,她猜不到的下文还藏在那里呢!她犹豫了几天,决定即便是用胡搅蛮缠的办法,也要从橘色围裙哥哥那里讨出她想要的饼干。
“这份饼干真的只做一次就做好了吗?”芊芊直直地盯着橘色围裙哥哥。
“用心做的饼干只做一遍就可以了。”他的回答很轻但是很利落。
“你是说,我每天送的这些饼干都不是用心做的啰!”芊芊的话如同细针,见哪儿有缝便往哪儿插。
“嗯……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犹豫,在脑袋里搜索着语言。或许,换成做饼干他会表达得比较顺利。
“我只想要你做坏掉的饼干,这是你应该付给我的酬劳。”芊芊说得很坚定,好像橘色围裙哥哥真欠她什么似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空气中的面粉小颗粒在阳光中柔柔地漂浮着,他们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冲破这种不和谐的气氛。“过些天好吗?我还要问一下她。”
“短头发姐姐?”
管他要问谁啊,芊芊在乎的只有那些饼干的下文,过些天就可以知道了呢。
她心里瞬间绽放了大大的笑脸,脸上却又故作严肃的生气状:“好,说话算数!否则,我再也不会给你送信了。”
她朝他挤了一个奇怪的笑脸,骑上自行车像鸟一样“飞翔”离去。我还有脚吗?
我还在地面上吗?我是不是已经飞起来了?芊芊一边在心里打着问号,一边按着车把旁的铃铛。真奇怪,路边什么都没有,我按铃铛干什么呢?饼干村听不见她心中的问号,只有几声铃响装点着这个欢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