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少女
文/潘嘉敏
“你醒啦!”窗边的女孩转过身,白色的裙摆在风中微微抖动,明丽的笑容更像洁白的花朵。
“一定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我喃喃自语,闭上眼睛,又睁开,闭上又睁开。
“你再睁闭眼睛1000次,看到的也是我啦!”女孩抓住我的双手,腿在床上轻轻一蹬。两个人就飘向门外。“欢迎来到Oceanus。”
门外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珊瑚礁,脚下蔓延开来的生机仿佛亦或真是无边无际,身边偶尔游过几条报不出名字的鱼儿。上边的“天空”中不时游过几条飞鱼,影子大大的印在珊瑚礁上,下边则是由绚丽多彩的珊瑚点缀而成的底色。
她毫不犹豫地拉着我躺在珊瑚上,被珊瑚顶着的背感觉痒痒的,水流像风儿吹拂着我的脸,却比风儿更温柔。水中的阳光照在身子上暖暖的。
“哎哟。”我被腰下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直坐起身。
“疼死我了,我说你这年轻人咋这样,亏我还给艾丽珍珠帮你治病。”贝壳一张一合,声音不大,可听得清清楚楚。
“呃。”我的脸直发烫。“抱歉。”艾丽却在一旁笑起来,“阿姨,我忘了这是你平时晒日光的地方了,我光顾着自己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呢。”
“罢了,罢了。让给你们吧,难得来一回外人。”贝壳一张一合地“飞”了起来,渐渐远去。
这时,一个声音凭空响起,“艾丽,带他去那里玩吧,今天可是一年一次的时光祭啊。”
“那麻烦您帮忙把我们送过去吧!”艾丽说着又把我拉起来。
“好嘞!”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洞中突然喷出一股水流把我和艾丽一起冲走了。
“哇哦!”我渐渐适应了这天旋地转的感觉,“这个有点像过山车呢!”
“什么是过山车?”艾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双如黑宝石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充满了好奇。
“就是一群人坐在一辆车里像这样在轨道里时快时慢地跑着。”
“听不懂。”她嘟起了嘴,好像在怪我似的。
“呃,那这样吧,下次我带你去我们的世界玩。去游乐园,去电影城,去风景区。”
我说。
“虽然听不懂什么区的,不过好像很好玩的样子,说好了。”她的眼神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充满了迫不及待,却又好像有着一瞬而过的悲伤。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这么开朗的女孩怎么会有什么悲伤呢。
Oceanus的海沟不像我们的海沟黑得让人惧怕,她们的海沟沟壁上挂着一颗又一颗发光的珍珠,整个海沟像一个挂满珍珠的帘幕。
“其实只有今天才这样装饰……嗯?”这时一条小鱼似乎在艾丽耳边说了什么,“好,带我们去吧。”
小鱼带我们游进海沟的深处,这里没有发光的珍珠,只有一块发光的石头。
在小鱼的示意下,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头挪开,堵在后面的荧光鱼蜂拥而出,绕着我们身边说“谢谢”。
“啊,开始了。”艾丽看向海沟下面。
起初是一点白光,然后越来越多,如同繁星一般,而且越来越大,白盈盈的,如雪一般,冰冰的。“是水母。”
许许多多水母向上飘,既不密密麻麻,也不稀稀疏疏,恰到好处地在水中舞动,人“罢了,罢了。让给你们吧,难得来一回外人。
”贝壳一张一合地“飞”了起来,蘑菇头一收一放,喷出的水流引导着后面的同伴,发光的鱼儿在其间穿梭,红、蓝、紫等令人说不出的颜色透过水母变得模糊却更加绚丽,宛如梦幻。
艾丽坐在一只水母上,畅快淋漓的欢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好像好久都没有如此欢快过了。
我也在她身边坐下。随着水母漂流,穿过荧光鱼的山涧,那七彩的光方才褪去,珍珠发出的光便窜了进来。没有想象中的绚丽,如果前面是半夜的烟火,那这就是烟火后的黎明,宁静、白亮却不失典雅,刚才似乎没有的水母的触尾仿佛是水晶的帘幕,触上说不出的石头,像祖母绿、紫玛瑙透着一种典雅的气息。
“艾丽……”我转向艾丽的方向,却发现人不见了,急忙穿游出水母群,“不会是掉下去了吧?”我喃喃自语,担心着往下游去。
一只鲸鱼猛地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一口将我吞了下去,没一会儿,又把我喷了出来。
我又被喷回了一群珊瑚中,隐隐约约看见远处艾丽的家。
“哎,”我屁股下又是一叫,“我说小伙子,我和你有仇吗?”
“呃,抱歉!我控制不好。”我挠挠头,脸有些红。
“小伙子,能求你件事吗?”方才责怪我的贝壳忽然变了语气,“能在这儿多陪陪艾丽,能带她去你们的世界多玩玩吗?”
“其实艾丽和我们在一起很孤独。”贝壳的上贝撩开,露出一张沧桑的脸,“艾丽不希望我们担心,从没把心事表现出来。每年的时光祭后都会有一个人离开,那时光梯上已经有了1023阶,上一个离开的是她弟弟,从那以后每次时光祭她看完水母都会流泪,不过在水中不易看见罢了。她没有离开,总是留下来帮这帮那,说在这里比较好。”
“……”
“我很多次从她房门外游过,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腿,翻看以前的画。
在遇见你之前她很久很久没那么开心了。小伙子,这些年她一直没过时光门,这次你们俩应该能一起过,好好陪陪她,好吗?”
“嗯。”那外表开朗、整日欢笑的女孩心中的孤独该有多重呢。
我还没游到门口,透过窗子看见她在床上抱着腿一个人翻着画。别人看到的轻松都是你背后咽下去的孤独吧。
当我推开门的时候,艾丽愣了一下冲上来抱住我,“都是我不对,我忘了这次身边还有个你,我好害怕,好害怕你不回来了,好害怕第1024个阶梯,好害怕……”
“笨蛋。”我安抚着艾丽,你身边的人都离你而去了,我又何尝不是呢?在最美的圣诞节遭到离弃,在茫茫大雪的街上抓着大把大把的气球却怎么也唤不醒、找不回倒在红雪中的父母。
上帝让两个同样孤独的人走到一起,像是安慰,又像嘲讽。
当天晚上艾丽睡得很早,我拿起那些画,从第一幅到最后一幅,笑着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两人。
身后床上的少女蜷缩起来,手在身前虚抓,嘴里一直喃喃着:“不要离开我……请别离开我……”我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
“嗯,我们永远在……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第二日,艾丽带我游向柒湾。今天似乎和昨日时光祭一样是特殊的日子,竟有三五成群的人鱼在游玩。
“五年一次哦!人鱼会来到柒湾。我们也会和他们交换些东西。”艾丽向我解释,话语中有掩饰不住的开心。
“呐!”不远处的人鱼摆着手游向这边,“艾丽,我在这儿!”
“嘿!伊莉雅!”艾丽也摆着手高呼对方的名字。
带头挥手的人鱼令我无法形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琥珀色的眼睛清得可以映出自己,几缕红丝夹裹在琥珀中,哪怕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如扇的尾在身后不急不慢地摆动,优雅动人。
“艾丽,快穿穿看,这可是我亲手织的哦!”伊莉雅支开艾丽后对我说:“你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吧。”
不是疑问句的语气,而是陈述句,我吃了一惊,她微微一笑继续道:“能单独聊聊吗?”
“啊,哦……你和艾丽很熟吧。”我随便找个话题接下。
“能不认识吗?她可是个既让人喜欢又让人讨厌的女孩,任性、放肆、无礼、说话没分寸,在别人失落的时候落井下石,但又好像离这些差那么点儿。”
伊莉雅从随行的物品中拿出颜料和纸、板,看着正和其他人鱼玩闹的艾丽,补充道:“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坦诚的人。”
“十年前,我的眼睛还是蓝色的。第一次来到这儿时,得了一场怪病,看不见任何东西,对于一个人鱼来说,眼睛是生命,对我来说比生命更重要。开始时随行的朋友安慰我,给我服用一些药物,后来他们见我的病情几天都毫无起色,就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失明的公主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是。”
在我的惊讶下她继续说道:“那时她跑到我面前说:‘你就是伊莉雅公主啊!
为什么掉队了啊?听说你的预言很准,能帮我看下未来吗?不行?为什么?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朝她大吼,‘你什么都不懂,什么好!’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看出了我的失明,反问道,‘是眼睛的问题吗?可你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和自己赌气有什么意思。’我听完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然后她抓起我的手向她家游去。‘我这儿有种草药,对眼睛有好处。’她是那么无礼,也没等我同意,就硬拉着我治病,没有把我当公主,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躲避我、同情我。”
伊莉雅笑了笑,手蘸着颜料在纸上飞舞,纸上已经浮现出了艾丽和人鱼玩耍的样子。
“你要试试吗?”她递给我一张纸,继续说,“当初她也不是光说这种话。
当她把那痛死人的汁液挤入我的眼睛时说‘你这公主连疼都受不了吗?’‘早知道那么麻烦还不如不管你。’‘什么?你的预言是用眼睛看的,那还有救你的价值。’”
她直起身子,把画板递给我,“我那时仿佛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极渊,不断地喊叫却没人应,好像自己从没来到这世界。然后她闯了进来,带着我去时光祭,坐在水母上欢笑。”
“伊莉雅,还有大哥哥,过来一起玩啊!”艾丽大声地叫着,脸上洋溢着笑容,身边的人鱼似乎用了某种魔法,在艾丽身边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泡泡。
“哎!”伊莉雅转身拉住我的手,“她是我生命的见证,不是公主伊莉雅,而是失明的伊莉雅。”
“请你多陪陪她,陪她多玩几天好吗?”
“嗯,我能理解。”我郑重地点点头,拿起画和她一起游过去。
她只是笑笑,伸了个优雅的懒腰和艾丽玩闹起来,而我把艾丽欢乐的时光全部画了下来。
“哇!你画得好棒啊!”伊莉雅走后,艾丽整理东西时称赞道。
这时,一道光凭空出现在1023级台阶前,开始时是一条裂缝,然后越来越多,仿佛一块镜子遭到不断的打击,最后碎成一片光幕。而艾丽的眼中闪过了起初我见到的悲伤。
“时光门开启了,”艾丽说道,“我们走吧,带我去玩,说好的,不许耍赖。”
说着把一条粉珍珠手链戴在我手上。“这样就好找到你了。”
还是原来的艾丽,估计是离开这儿有些悲伤吧。我安下心,“喏,”我把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也好找你,这样。”
艾丽看了看项链,紧紧地握在手里,“谢谢,很漂亮。”
接着我们抱起那些画,只留了三张在床上,艾丽说留下的那些证明了她曾经的欢乐。
一步,两步……一千零二十三步。
背后猛地一受力,整个人扑了进去。
“好疼,”我揉了揉膝盖,“艾丽,你怎么不进来?”
“那个,我还是不去了,我还是放不下这里。”
“开什么玩笑,”我伸手拉艾丽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不是说好了带你去玩的吗?快进来啊!到时候我再想办法把你送回来。”
“笨蛋,通过后有屏障是因为还有人在思念你,能通过多人的门在一星期以后才会开,不然我为什么给你戴手链呢?”她故作轻松地说,眼角晶莹的泪已经出卖了她。
“你骗我,每次的门只能通过一个人对不对?一星期后的门也是假的对不对?
明明说好的……”
明明说好带你去玩的,明明答应了好好陪你的,该死的,你为什么这样,放我过去。
我不断敲打着光幕,幕上开始出现裂缝,像有一条无情的蚕吐丝修补。
“对不起,原谅我这一次吧。还有谢谢你,这几天我过得很开心,但是我不能让你留下,因为……”
声音再也听不见了,无形的蚕补完了最后的缺口,身边全白的世界又一点点清晰起来。许久不见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我却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