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俏,肖俏
文/邱曌奇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一只奇特的神兽,它栖息的地方万物都可以永恒,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人也可以长生不老吗?
可以啊。没有什么不能永恒。
总有什么是例外的吧。
(一)
从睡梦中惊醒时,我还在这一叶乌篷之上,狭小的空间除了我似乎再添不进一个人了,前面深褐色的棉帘随着风极有节奏地摇晃着,我伸手撩开帘子,日光刺得我双目生疼。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偌大的水面居然看不见其他船家。细看船沿的水色呈现墨绿色,没有水草,没有鱼类。这和我登船之前看到的小河是完全不一样的。
上船之前,岸边要渡河的至少有七八人。河水很清,双目望去便能看到对岸的高树。
“年轻人,还是再休息会儿吧,要过河还要很久呢?”
我看着那个背对着我摇橹的船家,他穿着深蓝色的布衣,腰间用一根粗粗的黄色茅草绳束着,头戴一顶褐色斗笠。看他的背影,怎么看,我都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乌篷颠簸得厉害,我已经晕了很久了,听闻船夫这样告诫,便又一头栽回船里。
已经一个晚上了,原本只是想渡河,如今倒似过了海一般。
我当初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附体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傻书生身上。事实告诉我,附体在一个生命体上,用自己的思想控制住原主的思想,这样比任何乔装易容术都有用。很不幸的是,只要我离开这个书生的身体,他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肖俏,肖俏。”
“肖俏到底是谁啊?居然让你这样抵触我的控制?”
这个傻书生这几日来,一直向我反馈着“肖俏”二字,八成是他的相好的。
“是你的相好吗?她长得漂不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书生的脑子里翻不到任何关于肖俏的记忆。可是,肖俏的存在,让我杀不死书生,我的脑袋里这个声音总会不受控制地跑出来。
到达岸边的时候已经是月上高楼。在给船家钱的时候,我试图看清他的面目。
月光下,船家把斗笠压得低低的,我再努力,也只是看到了他的嘴。他的嘴,唇色鲜红,一看便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虽然满腹狐疑,可我从来就不会害怕。再强大的敌人在我面前都不会赢的,因为他是人,这就是他的弱点。
“年轻人,收起你的好奇心,这对你没有好处。”
船家勾起他的嘴角,我与他一样微笑。原来,这样的笑,象征着一种骄傲。
(二)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安放在我的体内,它就那样极有生命力地生长在大脑里,试图控制我的思想。它几度试图和我说话,我不能回答它,沟通是妥协的第一步。我把它的野心都看在眼里,它也试图看透我,可是它做不到,因为它不是人,这是它的弱点。
直到月上高楼,我才觉得我是我,虽然强烈地感觉它在控制我,可是,我还是可以异常清晰地思考。
我叫李云甫,江南苏州府的一名穷书生。母亲曾告诉我,只要有了功名,就什么都有了。可是,我并不想要那些,我只希望,我可以娶到肖俏。
肖俏是江南名士肖焕成的独生女。没有人见过肖俏的模样,可是大家都极尽美好地渲染她。肖焕成还是本地出了名的大善人,一个人捐助过很多进京赶考的书生。我就是那群书生中的一个。
我没有要觊觎肖俏的意思,可是,她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十多个年头。
我小时候见过一只奇特的鸟。它有蓝得发亮的羽翼,黄色与黑色间杂的长长尾羽,头上冠呈黑色,尖喙为淡红色。见到它的时候,它正栖落在我家的梨树上。
四月梨花开遍,我在树下读书,看梨花瓣在地上铺成一地雪。
那一年,我亲眼看着那只鸟冲着我的眼睛猛冲过来,直到看到它的尖喙在我眼前放大到不行,我吓得大叫。
母亲从房里出来,将我骂了一顿,说我不思学习,只知道睡觉。
从那次梦后,我常会随口念出肖俏的名字,有意无意都会。我也常会梦到肖俏,梦到她站在梨花开遍的树下,穿着一袭青衣,伸手去折那支梨花。梦里面,梨花好像永远都落不完,就像一场梨花雨。一下就是十多年。
(三)
穿过繁华的夜市,我在长街的尽头看到了我期待已久的那户人家。
肖府大门上的两只红灯笼将黑色匾额上“肖府”二字照得格外精神,门口两只石狮子庄严肃穆地坐着,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极力表现出傻书生的彬彬有礼,左手拖着右手的长袖,用右手中指的关节轻轻扣响了肖家的大门。开门的家丁穿着一身利索的黑色便衣,笑着问:“小哥儿,这么晚了可有事?”
“我是李云甫,曾蒙受你家大人资助,如今快要进京赶考了,特来拜谢。”
“哦。是李公子啊,快请进吧。”
跟着家丁进了门,我隐隐听到家丁抱怨:“今天人还真多。”
从踏进肖府那一刻开始,我感受到了肖府内强大的生命力,这样的生命力让我激动,我就要找到这个世上另一个像我一样的异体了。
肖府内有很多梨树,更奇特的是,这些梨树都开满了花,现在分明是秋季了。
我能感受到书生的不安,他试图挣脱我的控制,这让我不禁想要露出一个骄傲的微笑,就像那个船家一样。
直到进了大厅,我才算明白家丁的抱怨从何而来。肖府今天除了我,还有更多的访客。我看着他们不禁笑了笑,他们没有一个目的纯正吧。
那个穿着土灰色老破布衣的老妪,真实身份应该是个巫婆。她头发花白有些枯燥,脸上皮肤很皱,眼角一条皱纹已经快到发鬓了,嘴角还有一颗豆大的黑痣。
无论一个人的面部给你呈现出多大的苍老感,她的眼睛都骗不了你,没有浑浊,反而是尖锐。
那个拿着木珠的穿着黄色僧袍的假和尚,肥头大耳的就不像个吃斋念佛的苦行僧,头上的戒疤是新点的。
“李生,你这是看着我家中宾朋满座而笑吗?”
我看了看说话的肖焕成,故意表现出一副很歉疚的样子,敛了敛神色,低着头说:“云甫惭愧,实在是老师家中宾客如云,方才失了态。”
“不打紧,不打紧。我只是随口一说,看你如此紧张。”
抬头看上肖焕成的时候,我有一丝挫败感,他的象征性的微笑,不就是刚才的船夫吗?
“李生,你可是认出我了?”肖焕成眼中有些许戏谑,我有些怀疑,他难道能看出我是谁不成?
“云甫惭愧。”
肖焕成忽然笑了开来:“好了,我认识你也有些年头了,只是见面,今夜还是第一次啊。你路途奔波,还是先去偏室休息吧。”
我不知道这个肖焕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三十岁的面容,七十岁的狡诈。人,还真是个捉摸不住的东西。
(四)
随着家丁走到偏室,家丁给我点了灯,一切才顿时生动起来。
偏室很是简朴,一张木床,床上铺着红色丝被,床边有一只木柜,上面还放着一本《道德经》,我走到摆放油灯的木桌旁,将书箱放在桌上。推开窗,恰巧可以见到庭院里的那棵梨树。八月不应该丹桂飘香吗?为何会梨落成雪?
我走出偏室,月光落在梨树上,每一朵花瓣都被镀上了光泽,好像永远都不会死去。我伸出手去触摸那朵梨花,像梦中的肖俏那般。
都已经到了肖府,我怎么还是感觉离肖俏有千里万里远呢?
我不知道在树下待了多久,直到月亮从东楼落到西亭。
肖府突然混乱起来。家丁带着一帮同他一样打扮的人,跑来了我这边,恶狠狠地问:“李公子,你可曾离开过这里?”
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还来不及思忖,肖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公子,还是与我们走一趟吧。衙门已经来人了,有什么话还是与衙役说去吧。”
回到大厅,我吓了一跳,肖焕成的二夫人死了。
二夫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胸口还插着一把匕首。她的眼睛睁着,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忽然作呕,衙役看了我两眼,没说什么,只是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地上的血,放在鼻前闻了闻。
“所有人都到齐了吗?”肖焕成问着我身后的家丁。
“还差小姐。”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掩鼻的袖子突然放了下来,她要来了吗?
“不会是她,算了。”肖焕成挥了挥袖子,也挥走了我的期待。
在我失落的时候,那个穿着青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我几乎是咆哮,而这非我本意。
肖焕成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地上的二夫人,然后又眯着眼看着肖俏。而肖俏依旧站在门口,看着我。
“不好了,不好了。院里的梨花都谢了!”
我不知道,梨花谢了有何稀奇,所有人都开始惊慌起来。包括肖焕成,包括衙役,包括那个老妪和和尚,以及肖府上下几十口人。
“走了,终是走了。”肖焕成的眼中有些泛泪。
(五)
她的脸像一张画,好像有珠玉在额可以瞬间滑落。她的眼睛颜色那么深,深得像这不可捉摸的夜色。长发滑在脸颊,没有钗环,也没有束起。原来,这就是那个傻子心心念念的肖俏。
我感受到生命力的流失,我很想去追逐那个异体,可是,我的眼睛根本离不开眼前这个人。
难怪二夫人会死,难怪花会落,难怪有那么多惊慌失措。
“肖俏?”
我一吐露这两个字,肖俏便转身跑开,她转身的瞬间多像被风吹散的白纱,飘缈得有些不可言传。
我跟着肖俏跑了出去,太多人有悲伤,来不及搭理我这个异体生命。
肖俏站在凋落的梨树前,她在月光下舞蹈,那么凄美,树好像在哭泣,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雪。她一直转一直转,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传说中的永恒。
肖俏终是停止了旋转。她蹲下身,地上的花瓣开始泛黄,变褶,开始蜷缩,开始细碎成泥。落尽花瓣的树瞬间枯槁,一切都是腐朽的模样。
“多少年了?已经忘了多少年了。”
肖俏在肖家放了一把火,而她坐在她的闺房里。
“肖俏,肖俏!”
我不知道这一次是那个傻子在喊还是我在喊。我只是站在她的房外,看到那间屋子倒塌在火海中。那火光一直烧到天边,烧红了那轮月。
“肖俏。”
肖府破灭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除了我,没有人从那场火里跑出来,肖俏在放火前封死了所有的路,所有贪婪的人都不得好死。
(六)
你应该感谢我,不是我,你会和那些人一样,化为灰烬。
逃跑是因为你自己贪生怕死!
的确。我不是灵鸠,我不可能永世不朽。我只是一棵梨树,她的栖落给了我成为异体的能力。我需要附着在人的身上,通过控制人的思想来完成我的所想。
很多时候,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单单栖落在我的枝头,她喜欢在那里看日落。
她给了我永恒的生命,可是,我想离开。我不想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她每日降临。
我所有的思想锁在我的枝干下,我的喜欢变成我枝头的无数花朵,为她不败。
直到,她去了某个地方。她被道貌岸然的肖焕成囚禁在肖府内,我恨自己没有双足,我离不开原地。在那个傻子用手触碰我的时候,我偷偷地把自己放在了他的身体里。
我在他的脑子里生根,截取他的记忆、他的思想。我有时候会忘了,这个书生死的时候,我应该也回不到过去了,我放弃了我的永生,除非,我找到她,和她在一起。
肖府着火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站在肖俏的门外,我踏不进去,我流不出眼泪,这个傻子的泪被我的根瞬间吸收了。
肖俏,肖俏。
我怎么觉得她就是肖俏呢?
(七)
我的眼前疯狂闪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
夕阳散落,那只在我梦里啄瞎我的鸟定定地落在那棵梨树上,那些年,那棵树开得甚是繁华。
我躺在乌篷上,日光从竹子编成的篷顶缝隙间散落下来,像一把一把剑。
“年轻人,昨夜,肖家失火了?”船家的声音从船帘外传了进来。
“嗯。”我看着篷顶,心里说不上来的麻木,它没再控制我的思想了。
“听说,昨晚有人从肖府外路过呢,那个人好像带走了一只特别漂亮的鸟。
我的双眼猛然瞪开,撩开帘子,追着船家问:“是什么人?”
“听说而已,未必是事实。年轻人,你还要继续向前走,科考,奉养双亲。”
我不知道我那么在乎是为什么,那棵树好像在萎缩,它就这样把他的记忆留给我,然后想就这样退出我的生命。我恨不起来了。
肖俏已经不在了,我的科考也已经没有用了。钟鸣鼎食之家不过毁于一旦,功名利禄又有何重要,我只要安安心心地与我的父母活着就好。
回到家里,我学了父亲的手艺卖起了豆腐。院子里那棵枯萎的梨树被我砍了,一切太像一场梦,我害怕它戳痛我,告诉我这些都是事实。
肖俏。
(八)
人生一去五十载。当我行将就木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船家。
我躺在他的乌篷船上,他还是当年那个年轻的样子,没有一点衰老的痕迹。
我眯着双眼看着乌篷船顶,满脑子里都是那棵树说的话。
永世不朽。
我拄着拐杖路过当年那条繁华的长街,什么时候开始,这里零落成这个样子?
街上没有一个人,所有的房屋都已经衰朽,长街的尽头,肖府的围墙还是当年离开时那个残败样子。白色墙壁上留下的黑色与焦黄,告诉我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这里发生过什么。
那棵树还说过,所有贪婪的人都得死。
推开门,我看到满院梨花繁华,我走到里面。水池边,竹酉里正在流水,窸窸窣窣地滑进水池里。我在波动的水面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看到那晚月光下舞蹈的肖俏。我看到一切都像是一种永恒,就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我伸手去触摸那棵树的梨花,触摸她的脸。
我没有看到那只灵鸠也看不出来哪棵树是它,但是,这里的所有都像当年的肖府一样,极有生命力。
我看到船家走了进来。他说:“你知道吗?留在这里就可以永恒。”
我笑了笑,往门口去了。
“就算不贪婪,该死的还是会死。”
这世上有什么可以永恒?想要永恒的都得死,不想要永恒的也会死。那些留下来的都不会是人。
猫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猫十分的多嘴,她话很多,从来都没有停下来过,吃东西的时候她喋喋不休,睡觉的时候,她对着星星和树叶讲她做的梦,因为讲得太兴奋了,她从来没有一天睡好过。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跳到人家的屋顶上去,看看别人现在都在干什么,直到很累很累,不知不觉趴在人家的屋顶上睡去。天亮以后,她会把看到听到的新故事带到大家那里去,有些人觉得好听,有些人觉得不好听,她也不管,还是不厌其烦地讲着。我生来就是为了讲话的啊,我不说话不就和死了一样吗?
她讲了很多很多故事,渐渐地,东村的人们知道了西村人们家里左边雕花抽屉的第二层里放着什么,村西人们也知道了村东人们后院第三棵大树下的两朵红花之间埋着什么。村子里再也没有秘密了。
就这样,村民们见到猫就和见到了鬼一样,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谁知道她会把我说成什么样子呢。”
“就是呀,她的话十句里十一句不能信。”
但是总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啊,见面打个招呼什么还是要的,一直这样下去,整个村子都会毁掉的。
“不如赶走她吧。”
“村子是大家的,凭什么赶走人家?”
“送到很远的地方好了。”
“你是说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继续说瞎话吗?”
“不如弄死算了,半夜里一烧一埋谁也不知道。”
“嘘——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当然这一切小猫是已经听见了的,你想啊,如果她耳朵不好使,哪来那么多的事情讲呢。
有一天,当人们反应过来很久没见过小猫的时候,她早已经离开了。
村民放了好多鱼和水果在她经常去的地方,森林里、树枝上、麦子地里、屋顶上……水果都被孩子们偷吃了,小猫再也没有出现。大家觉得很开心,又好像很不开心。总之生活还是要继续,何必因为一只猫而伤脑筋呢。
村子里又有了很多很多故事和很多很多秘密,它们像面包一样在烤炉里胀啊胀的,吃不完又变不小,堵在每个人的房子里,有一股闷热的香气。
孩子们有时候会问起来,那只会讲故事的猫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