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句,我想我需要重笔墨地在黯淡的生活里大笔大笔地上色,填补十几年来的空白。我不假思索地踏入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第一次抽烟没有被呛到只有苦涩,第一次喝醉时倒头就睡,第一次拿到了不及格的试卷。这种日子浮夸又摇摆着,我们都成了勇猛的小兽,只知道朝前横冲直撞,都以为自己在干些惊天动地足以轰轰烈烈改变世界的大事,却不觉之间地成了其他人眼中的怪物。
可我们同样只是孩子罢了。
只有回到木句身边的时候,才会平静下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到底在热闹些什么。
第一次在木句面前点烟的时候,她一把抢下,说:“不要在我面前这样。”
那眼神分明很难过,这样的我大概很讨厌吧。
自己究竟要些什么?
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无处可逃的仓皇,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淌着泪写下那些无人倾诉的话,给那个不堪一击的自己。写下第一篇小说,木句为小水和左左流下了眼泪,我说,你呀,可真是爱哭的傻姑娘。
木句,你知道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决定背负上梦想走上这条路。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坚定地走了很久,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力量。
明明眼前的还是木苗,可这变得桀骜的女子却又好像不是她。看着她每天混在男生堆中,甚至勾肩搭背,看着她敢与老师叫板对峙的面孔,看着她拿着一落千丈的分数却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在我身边的时候,才会温顺得像一只猫。木苗说,无论怎样都好累,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我想,我不知道。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点烟,那天的风很大,打火机啪啪地点了几次都没吐出火舌来,我别过头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呛人的烟味飘来时,我还是果断地熄灭了她手中的烟,用冰冷的语调说:“不要在我面前这样。”尽管她脸上还是一贯的嘻笑表情,骨子里却透着冷漠与孤独,我既心疼又难过,开始在她身边唱歌,我相信歌声可以治愈一切。
那个时节,柯景腾正在问沈佳宜:
——你信不信十年之后我连1og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可以活得很好?
——信啊,很多事情本就是徒劳无功的。
深夜里,木苗的被窝里透出微弱又清晰的光。我问,你打电筒在干吗?她说,写作。
木苗处女作中的小水和左左好像现实中的我们,到最后终究没能一起走下去。
左左:“我想去看极光。”
小水:“那一起吧。”
这语调分明就是木苗在我身边说的一样,眼泪恣意。
很久之后,在木苗离家出走消失的晚上,我在街边一家小店的墙壁上竟看到了小说中的晴天娃娃。买下它握在手里蹲在路边,想起那天木苗对我说:“你呀,可真是爱哭的傻姑娘。”这次,我没有哭,我知道你答应我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不论何时,我总相信你,无条件的。
四
很多个夜晚,我们披着单薄的外套依偎在一起。
木苗说,你知道吗,今天我的学霸同桌从早到晚都在纠结她的分数,我烦透了,问她,为什么这么在乎分数?她说学习就是为了考试啊,只有考了好分数才能有好的生活。我看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什么都没说。真是可笑,好的生活,他们都在怎样定义生活?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盲目地朝一个方向走呢?
我哑然失言,看着她坚毅又愤慨的脸庞,轻轻地说,我也是打算这样生活下去的啊。
她显然受到了打击,整个人往衣服里缩了缩,压低了声音,可我没办法那样活下去了,我有了梦想,我从头到脚都在热血沸腾。我不敢想象连现在都不敢去轰轰烈烈,以后还会有勇气背水一战,我害怕有一天我也会被现实所俘虏,穿上高跟鞋走上绝路,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就一次啊。
我说,大概很少会有人这样想吧。
那你未来打算干吗呢,这么热爱唱歌,会唱下去吧。
我笑了笑,怎么可能,应该会去做个老师之类的吧,唱歌那么遥远。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敢去做想做的事呢?我们贴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在口袋里摸索出什么,翻下床,朝厕所走去,看着她孤傲的背影,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姿态,我想我永远也做不到像你这么勇敢。
那晚,唯一一次,我任由着她抽了烟。
五
木句有着明媚婉转的歌喉,对音乐很有天赋,音乐老师说有王菲的感觉,我说天后,能给我签个名吗。只要木句一开口原来那个还平凡安静懦弱的女子就消失了,而是能坚定无畏地站在人群中,以惯有的孩子姿态,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能量。
我无比厌恶着冬天这种冰冷得没有质感的季节,可木句在那个冬天给了我们温暖的歌声。
那夜的温度很低,聚光灯很亮,木句很美。她站在台上歌唱一个人,身边没有我,只有听她唱过无数遍的《那朵花》和一个依稀的侧影。木句仿佛变得遥远又不真实。
我看着她,顿时很害怕,害怕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就再也找不到彼此,更害怕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自己。
《致青春》中,树影婆娑。
陈孝正:每个人明明都是独立的个体,一个人怎么能那么依恋另一个人?
郑微:把你换成我只换一天,你就能懂!
陈孝正:和你在一起后,我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六
——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当然会穿到二次元呀。
当木苗问我这个问题时,我知道她有多绝望,我只愿意把这当成一个玩笑。
木苗总以刀枪不入无懈可击的保卫者的姿态出现,守护在我身边。但那次她把头死死地埋在被子里,发出沉闷又压抑的哭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甚至不敢去触摸这个像脱掉硬壳的软体动物的她。
后来,她停止哭泣,静静地说,你知道吗?即使我妈不停地在吃甲亢药都没有用,她会为了任何细小借口,就用掸子、衣架、棍子任何坚硬的东西劈头盖脸地往我身上打,从前我还那么小,那么小啊,我就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打了。我当时连求的含义都不懂,明白后我就再也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字。后来,她会扯着我的头发就往铁门上撞,我爸就在旁边扇我耳光,我都这么大了,啊。
我看着她瘦削的肩胛骨,无法想象她所经历的血腥,无法接受外表一向光鲜像公主一样的她会是个阶下囚。
她继续说,我不恨他们,对于不在乎的人是无所谓的,我只是和暴徒生活在了一起。木句,我真的累了,我想睡觉了。
她在我旁边躺下,以最原始的婴儿姿态缩成一团,看着让人心碎。木苗,无论怎样我都还在你身边。
七
2013年夏。
我和木句就要毕业了。
木句说,以后的日子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快乐地活下去。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查出了抑郁症,因为答应她要好好生活下去,我开始吃那些让人极度嗜睡的白色药片。的确,睡着的时候,有关爱与恨,我全都忘了。木句,你看我只是生了病,吃了药就会好的对吧。
生命中总有些遥遥无期的日子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得具体又清晰,所有无法想象的时刻到来时都已经能够安之若素地去面对。
木句,我们分开了也好,给我一点时间忘了那个肮脏的自己,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青春,是不是该说了呢?
《致青春》里响起了阮莞平和的语调,我没什么远大理想,不求最好,只求安逸,我最大的理想就是青春不朽。
——木苗是快分别了吗?
——是啊。
——你还会回到这里吗?
——不会了。
——我大概也不会回来了。
——就算回来,我们也都回不到最初了。
木苗,该忘的我们都给忘了吧,以后的路还有那么长,背了那么重的你,又要怎样一个人走下去。我答应你,无论多久,我都会是现在明媚单纯的模样。
密约沉沉,离情沓沓。
八
七月流火。
如今,我们都不知晓彼此在何处在做些什么,犹记那个只属于微茫我们的小小时代。
银杏的叶子又泛黄了,可枝干却始终强有力地支撑着整个时代——双木时代,郁郁葱葱,四季常青。
我从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墨墨跑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欢喜地说:“叶子叶子,唱得很好,应该是第一了。”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眼睛却是快速地掠过眼前一片晃动的人影,皱了皱眉,人太多了,果然在这一群人里面分辨出那个人是痴心妄想。
正要随墨墨离去,眼角恰在这时瞥到了他。他站在礼堂靠后的位置,正被朋友拉着,微微皱着眉头,他一向是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的。这时才发现,我还是这么理解他,还是这么想见他,抑或说,我还喜欢他。
“同学,你能不能往里面移一个位置。”迷迷糊糊在课桌上小憩的我听到声音挪了挪身子,然后又听见那声音说了句,“谢谢。”
“超柔软的声音啊,而且他还说了句谢谢。”我咬着面包,含糊不清地跟墨墨聊天。“其实向林森那句谢谢才是重点。”墨墨赐予我了白眼。
向林森是校朗诵队队长,校广播站的荣誉顾问,其实说到底,也就是声音好听。
后来我对着镜子对自己说了好几次谢谢,发现完全没有他那种神韵,再然后,我发现这种做法其实很奇怪,于是我向镜子里的自己皱了皱眉,做出极力思考的模样,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身心顿觉豁然开朗。
我哼着小曲儿和墨墨说我恋爱了的时候,她使劲扭了扭我的脸,发表她的感想:
“天没下红雨吧。”“天不会下红雨,我的脸要成红饼了。”
我只是汇报墨墨一声,其实攻略向林森的计划早已写好。
“你练歌都没这么积极。”我携带着墨墨给我的这句鼓励,虽然本人说是批评的话开始了我的计划。
首先,我必须要让他知道我叶潞的存在。
我在向林森桌上放上了我的曲谱,墨墨说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以让向林森迅速想起我是校音乐社的顶梁柱。
然后我等待向林森回到他的座位,想象着他看到那本曲谱的时候,侧头问了问同桌,然后抬头就向我看来,我想他一定会起身把曲谱递还给我。
我坐在座位上一直盯着门,在向林森离他的位子越来越近的时候,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近了,近了。
他越过了座位。
天哪,我忘记了昨天座位刚刚经过移动,他已经从第一组到了第二组了。
于是我只能无语地看着回到座位上的墨墨将琴谱递还给我,嘴角泄露的笑意证明了她在嘲笑我。
“向林森,你也在这里啊。”我挤开旁边的几人,跑到向林森所坐的地方。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转头又看着台上学生会会长讲话,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不要说话。”
真是的,会长翻来覆去每周就那么几句话,有什么好听啊。我皱着眉坐在向林森旁边,越听越想睡觉,迷迷糊糊间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似乎抖动了下,后又平复了下来,谁的肩啊,好舒服。睡了过去。
我在草稿本上乱涂乱画起来,先写了食堂。不行不行,人太多了,万一他因为胆小不敢答我话怎么办。死也不承认是自己不敢在食堂前去搭讪,于是在食堂后面画了个大叉叉。
操场如何,在体育课快结束前递上水,然后趁机约他。只是,最近正值秋雨纷纷的时节。我侧过头悄悄推开了窗户,雨水夹杂着风声袭向我的脸,在后排紧随而至的咒骂声中,我灰头土脸地迅速拉上了窗。
轻轻的书本坠落声,我先是抹了抹被雨水打湿的脸,使劲眨着眼睛想把雨水逼出去,一边又俯下身去在地上来回摸索,碰到了一只手。我定睛看去,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正用食指和中指飘飘地夹起一本本子,手的主人口中在念:“食堂?
操场?不行?驳回?你在写些什么,叶潞同学。”
他开口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是向林森,真是很柔软的声音,末尾的鼻音还携着慵懒。在他念完几个我胡乱写的字之后,我僵硬地抬头看着他的脸,嘿嘿嘿地傻笑,心想这回死定了,刚好被主人看到我的大作。
“你是不是想着约我?”他轻轻地晃动着手中的本子,眼里有些促狭的笑意。
彼时我没仔细辨认他眼里透露出的信息,只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好啊。明天早上9点,图书馆门口见。”我看着他放下的本子盯了好久,一分钟后我终于醒悟,我莫名其妙地成功约到了向林森。
只是这过程,有些许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便不解了。欢呼一声,在计划表上画去明早练歌这一计划,写上向林森三个字后,极为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第一印象是极为重要的。可是我想了想,扭曲着脸发现,我第一次见到他,我睡得像猪一样,他对我的第一印象,绝对判为一个好吃懒做之人。
以头抢桌尔,头上顿时起了个大包。
“你在做什么?”微微带笑的声音。我摸了摸额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少年,他左手提着一袋书,正凝视着我,眉心轻轻地皱起。“在按摩额头。”
揉完额头感觉眼角有些湿意,伸手正要去揉,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截下,不耐地挣了挣手,被一句别动制止。“叶潞同学,你果然……”他拿出纸巾小心地帮我擦拭眼角,完了后用手将我的刘海往耳后夹去。
果然什么呢,我大脑有些放空地看着他,这已与我所想的发展背道而驰。
此时正是初秋的早晨,昨夜一场大雨过后,阳光终于肯洒下,暖光越过向林森的发线可以看到碧空如洗。温暖的指尖触碰着额头,让人贪恋这温暖。
我在练下周要去市里参加比赛的歌,在我将高潮部分第三次唱跑调之后,墨墨叹了口气。
“你最近怎么回事?你再这样下去,向林森也会被你影响的。他下周有个朗诵大赛。”
我只是觉得喜欢的东西就要牢牢抓紧,就像我最喜欢的音乐,一旦开始歌唱,就要唱得完美,可是我忘了,歌本来就是不能唱到让所有听的人都喜欢的。也许我在对待向林森的时候,采取的方法只是我一人所喜的,我在一意孤行,从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
“真麻烦。”我挠了挠头,低下头看曲谱,眼眶瞬间红了。
轰轰烈烈的计划被我暂时搁浅。
我发现我这个人其实很奇怪,你说我好不容易向向林森迈进了一大步,在这节骨眼上退缩也确实不是我的作风。
我倒在了床上,嘴里哼着下周要唱的《残酷月光》。
广播站约我中午去唱歌。
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向林森说话,他其实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转个头就能看见,只是我没敢再去没事打扰他。
我一边念着他的名字,一边推开了广播站的门。
那个少年正趴在桌子上,头微微向着门这边,左手肘压着一沓纸,皱着眉,睡得极不安稳。是向林森。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向林森,在同学们的传颂里,向林森已经被塑造成一个神级人物,纵使是在我那样疯狂带点无厘头的追逐中,他也从没有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他是不是一直逼迫着自己展现最好的样子来给大家看。
我就那样站在门口,静静地呼吸,静静地看着那个睡得不安稳的少年,恍惚间,仿佛能看到一个少年默默地咬着牙,在路上孤独地奔跑。
墨墨看着我在厨房里折腾,她从柜台上拿过一个苹果啃起来,挑着眉说:“这次你又想到了什么绝妙的注意,话说你拿下向林森了吗?”
“嗯,向先生啊,我决定不祸害他了,小生我要退出江湖,不给高手添乱。”
嘴里讲着这些,手下的动作丝毫没乱,我在做点心。
“你这人,感情来得快去得也真快。”墨墨的眼睛睁得老大,啧啧赞叹着向林森遇人不淑。我瞪了她一眼,不想和她说遇人不淑不是这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