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不知道多少年过去,我从一个少年变成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这期间我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早上起来的时候会逗逗路边吮指头的那个小屁孩,坐在广场听那个疯女人说了什么,偶尔插一两句,看着接小孩的爸爸推着车犯困,傍晚的时候拄着拐杖看树下解不开的残局,哦,对了,还有S,我亲爱的S,他和L还是好朋友,两个人经常找我聊天,帮我带一些东西,虽然两人到现在还不是恋人,但我每次看到这两个人影就感到一阵自豪。这就是我了,一个有名的众人皆知的小说家,生活悠闲。这样下去,等我老死,鱼人们为我立一块碑,写道,一位卓越的小说家、预言家。只是,我偶尔还会想起L的大眼睛和龙龙的人字拖。说起预言,路飞到现在还没有来,却来了一帮吉卜赛人。他们像马尔克斯小说里的那帮家伙买给人们想要的东西,有火烈鸟的羽毛,布恩地亚的磁铁,印度的飞毯和格瓦拉的贝雷帽……街上站满了围观的鱼人,少年踮起脚尖,孩子坐在爸爸肩上,男人举起女人。远远的,我看见走在前面那个吉卜赛人手里转着龙龙捡的那几块彩色的石头,所谓睹物思人,我突然无比地思念龙龙,虽然想念一个男人听起来很怪。于是我拉拉前面一个鱼人小声说,后面还来了一个女吉卜赛人。他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向后走去,事实证明,不管是鱼人还是人类,对异性的消息总是很敏感,尽管我声音很小,还是有一个接一个的鱼人漫不经心地朝后走去,很快,我前面的人越来越少空出一条道,我径直走到那个吉卜赛人面前,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想好好看看那几块石头,龙龙以前好几次要我看,我总是敷衍地说,不错不错。现在我就站在这几块石头面前,它们可真是好看啊,像宝石一样的光泽却有石头的质感。
L也喜欢收集石头,夏天我们三个骑车朝远的地方驶去,风吹来的时候L会扬起头,让头发飘起来,一股好闻的橘子味的洗发水的香气就散在风里面。L说这样她觉得自由,不用因为只是走在马路中间就被当成影响市容。这时候我觉得L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我们偷完西瓜坐在一个两层的小阁楼里,这时我们在路上找到的根据地,它是以前的那种木头房子,废弃了很久,木门推开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尘埃飞起来,在阳光下淌成一条河,院子里的杂草有半人高,还有一棵高大的杏树。回去的时候L说我累了,然后她坐在我后座上睡觉,龙龙单手骑用另一只手扶着空的自行车前进,如果有人从后面看的话,应该是一幅很唯美的画。
吉卜赛人指了指上面说,你是从那边来的吧。
我没反应过来。
他说,想不想回去。
我这才明白过来说,你怎么知道。
他抖了抖手里的石头说,我见过你。
我说,那怎么回去。
他说,我这儿有任意门,不过你拿什么换。
我想了想,我只剩下小说了。
吉卜赛人脸上露出一丝商人的微笑,说,成交。
我看着他从身后的马车上抬下一扇门,知道是我要回去的时候了。我回头想再看一眼这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发现S和L就站在我后面不远的地方,他们手牵着手朝我招手,我笑了,这是来这里后我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我也招着手说,再见了。推开门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转身问正在整理货物的吉卜赛人说,你们卖我朋友的水晶球能预言是真的吗。他放下手上的东西,面对着我一脸严肃地说,先生,您放心,我们从来不买假货。再见。再见。
我推开教室的门,可爱的数学老师正讲着一道数学题,讲着讲着就讲错了,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一瞬间,第一位的男生飞给后面女孩一张字条,龙龙看着窗外的天空,打一个大大的挤出眼泪的哈欠……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我走到龙龙旁边坐下,龙龙看到我,说,来了啊。我说,嗯。之后上课下课。
突然龙龙一把拉起我说,快,来给你看个东西。他把我带到寝室指着垃圾桶里的玻璃碎片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知道啊,怎么了。龙龙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知道什么啊,这根本不是什么预言球,那里面装的是消除人记忆的药水,喝了就以前什么人都记不起了!你知道吗!!!我愣在那儿,突然想起校园里脱落的白色墙皮,想起我在鱼人岛那漫长的一生,想起离开时吉卜赛人那信誓旦旦的话。忘记了过去剩下的全是预言。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龙龙正提起垃圾袋慢慢向外走去,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也不写诗了再也不写诗了再也不写诗了,再也不写诗了。
我们坐在教室里,时光绵长像在水里让人生出无力感。龙龙趴在桌子上睡觉,一节课又一节课。 L坐在小强旁边,一下课就掏出数学书问小强这个怎么做。 L曾经学那些年里面的柯腾,用怪怪的台湾腔调跟我俩说,你相信吗,以后就算我连log是什么都不知道照样活得好好的。 L样子十分搞怪,我们笑得死去活来,我说那是你笨,学不懂,哈哈哈哈。
我的小说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龙龙,L,“我”,都活着,没有那么狗血的情节,或许我还可以写个番外,理想点,三个人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出来后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结婚生子,某天在街头碰到,相互寒暄,一起吃个饭,聊起曾经,笑笑,留下联系方式,离开的时候说路上小心而不是再见。
S在上铺探出头来说,都睡了这么久,醒了?
S说,打球去?
我说,好。
篮球场上少年们飞驰,我连投十个,一球都没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今夜,月光也是睡不着的,倾洒在宋朝的窗前。
他彻夜难眠,一颗心塌陷在往事的云烟里,柔软得像朵海棠。
谁说他豪情万丈、雄浑奔放,不也有儿女情长、痴痴念念的时候。谁说他只知官场与酒水,情爱不也深深烙在心口。他居庙堂,也入江湖,心系纱巾红绸,朝思暮想,岁岁年年。
十年,生死在两地,阴阳相隔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一切都改变了,山川、草木、个体的命途与不断坍塌的朝代,无可挽救地变化。物是人非,尘世尽是苍茫的面目。
他也将近而立,仕途算是步步高升,时任密州知州,才华过人,政治也日渐有所建树,但他却在光鲜之下藏着一颗孤寂的心。
一个人倘若失去挚爱,谁会在这深夜时分酣然大睡?他是习文之人,内心敏感自然异于常人。想念去世的挚爱女眷,一个男人的心在夜里飘荡着,若湖水上粼粼的波光,闪一下,心里疼一下。大丈夫亦有柔情的一面。他爱着,痴着。
不再去想她,思念的潮水却涌得更剧烈,何况是十年光阴的长度,多少细流汇成了奔波的大河,思念更是变成一棵在夜里可以接近月亮的树,在风中深情地摇摆满满的花枝与翠叶。但是,月夜之下,这样磅礴的眷想有用吗?只是夜夜加深对那人的思念罢了,一次比一次痛,一次比一次愁。身处茫茫尘世,可以忘却的事情有很多,但唯独它成了心头永远说不出的病痛,若铁树中隐忍萌发的花朵。
是爱啊,多么煎熬、多么折磨人的爱啊,世间男女千千万,有谁能逃出这样的劫难。他是深陷了,而且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重,越来越没有可以逃离的生机。
深陷就深陷吧,煎熬就煎熬吧,逃不掉就逃不掉吧,在爱里,他依旧是一等一的君子,一等一的好男人。
多少女子都在妒忌王弗,此生遇上一个好男人,即便是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世间姻缘本就天注定,是茫茫之数,多少人悔了,多少人错了,多少人叛离了,多少人抛弃了,一抹又一抹的泪水,仿佛从那银河落下,哗哗直响,无法医治的痛,多少人尝尽了?于是受尽苦果,痛定思痛,最终也没落得好结果、好归宿,总是埋怨,总是绝望,怀疑这世界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自己的存在,不过形同昙花,是飘忽不定而短暂的活。
而王弗是多么幸福的女人,有苏轼这样的男人可以痴迷地爱她,疼她,想她,念她,一分一秒一时辰,一月一年一辈子。现在,这个被万千女子妒忌的王弗在巴蜀彭山一处冷僻的角落里沉睡,已过十年,多么漫长的睡眠,如同石头沉默的生息,不见世上年年盛放又凋敝的红荷,也不见夫君如今的音容相貌日常起居。一切都是沉默的,在死者的睡梦里,黑色是世界独有的颜色,是最奢华的安静。而他终究是想着,念着,蓦然回首着,泪湿罗裳着,千里之外,王弗安好?一夜一夜灯花瘦尽,也听不到任何回应。晚风吹熄心头的灯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山河面目模糊,伊人抱以深深睡态。凄凉啊凄凉,男人的心胸谁说是钢铸的铁打的?柔软就尽量柔软,低到昨日花下,低到尘埃深处,像最小的一只虫子攀附着往事的花枝,是苦,也是种幸福。
这世上,女人易动情,男人易喜新厌旧。红颜自古多薄命,男人多薄情。旁观古今,凡夫俗子尚且沉迷女色,才子自然风流,来往烟柳之地,温柔之乡,阅女千数,难抵魅惑。衣带渐宽、为伊憔悴者少之又少,而苏轼做到了,手中日渐有所权势,但也只钟情于一人。面对媚俗世事,他有定力,有执念,有骨气,有操守,而这般对爱的赤诚,有如绵绵春水沁人心脾,令多少自诩痴情却屡屡抵挡不住画皮鬼魅的男子自叹不如、满心羞愧?
时间永远是把锋刃的利器,不知不觉改变了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它。柔软的爱,年轻的面孔,有多少不会像花朵般枯萎,流星般陨落?或许有些人活在回忆里算是最好的选择,无论何时,他们都保持青春时的面容,任凭闲庭落花,月落乌啼,他们一直年轻得如同从前。王弗便是如此。她与他相处了十年,而在他的记忆里,她注定会活一辈子。一辈子的光阴里,他的脑海中总是她的影像,在清晨的庭院看熹微中盛放的花朵,想她;在风里瞥见摇晃的秋千,想她;在潇潇暮雨中听门外孩童骑过的竹马,想她;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闻得月下伊人吹箫的声音,想她。她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美丽的王弗,那个端庄贤淑、善解人意的王弗,那个能让豪放男子心中再也无法放下的王弗,是尘世中一朵清香的女人花,葳蕤摇曳,随风摆弄,让那个痴心男子的心内深情如水,涟漪片片。
有时细想来,死并非是世间大痛大悲之事。有些人活着倒是生不如死,有些人死后却似乎还活在一个人的心中。王弗虽年轻离世,但音容笑貌却存留在苏轼脑海之中,永远不会斑驳消褪,一切也都是年轻的模样,但苏轼却在老去。臣子们大都大江南北地迁徙,像极了不知命途的归鸟,在君王的调遣中疲惫而茫然地活。俗世的尘埃纷纷扬扬,他们满面都是被时间雕刻出的痕迹,那一道皱褶,那一丝银发,如霜覆盖男子的年华。若她某天再归来,或是他俩再相见,他想,她定是认不出自己了。毕竟十年不是一条短暂的河流,他已经行至下游,尝尽了仕途艰辛、奔波劳累,而她还在上游,一直都在上游,娇小的脚步不曾挪动一步,亭亭玉立,仍如昨昔。萤火点点,天凉如水,难以消却困顿与思愁。想,增添了忧伤;不想,愁绪就照样弥漫。爱,真是玄妙的东西,想要放下却偏偏放不下,手心手背,尽是日夜想念如纹路般交集又缠绕,成了一个解也解不开的结、猜也猜不透的谜。
他本不该这般,饱受无法相见的折磨,为儿女情长苦不堪言。很多人眼里,他始终是那个“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男子,豁达开朗,说着“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是那个吟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男子,豪放至极,挥斥方遒,“一樽还酹江月”;亦是那个泛舟烟渚自问自答、到最后独自“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男子。然而万事万物皆有两面,何况诗人?他在豪放之下亦有一颗婉约的心,若猛虎细嗅蔷薇。我们的生命总是被两个自我挟持,演绎出表里不一的戏剧,这是一个人固有的属性。完完全全只受控于一个自我存在的人,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走过。
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都是故土的风物,那些风里招摇的草木,那些细细碎碎无人采拾的野花,东一朵粉红,西一朵浅白,像无声无息的火从遥远的蜀地烧到他的梦里。世界存在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旧日的尘埃里开花,映出湖光山色,映出接天莲叶,映出伊人的明眸善睐,他被这样深夜的梦境惊醒,含着眼角透明的泪,一时间无语凝噎,只等着入窗的晚风消散着那场停留在十年前的告别。
山山水水还是旧貌,任时光离去还是朝代更迭,烟雨繁花年年凋谢又盛开,只是人世沧桑,往来的新桃都已统统换了旧符。那梦中的道路却是异常清晰,在月夜下铺垫一层一层故事,在青花中等待天青色相遇,那女子还是青春时最美的脸颊,浅笑绯红,含羞如荷,煞是单纯与天真,但又不失闺秀风范与气质,若风中一树一树的花开,满满的翠绿与殷红。旧时楼台、亭榭、府邸、院落,都是从前的模样,黄莺树梢啼鸣,燕子绕梁飞舞,满城尽是梅子香气,酸酸甜甜,像爱恋中的两颗心,轻轻触碰出清脆的声响,若爱的笙歌。他唤着妹,她应着哥,惠风和畅,山峦在窗外欺负绵绵,河流在谷底轻轻流淌,那静默中徒留这二人的声息,好似云卷云舒。
那夜,红烛摇曳,月光是正被人弹奏的琴弦,每一声都落入他们的生命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于一个女子,这个梦多么奢华啊,而他就给了她这样一回做梦的资格。那夜的春宵好梦都留给了尘世上从此相守到老的男女,那么多的誓言,那么多的应允,那么多的花生、红枣与莲子,那么多的感恩、激动和泪水,都是甜的,清香的甜,浓浓的甜,含在心里,蜜糖一样化不开。两颗心就这样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她在轩窗之下梳妆,铜镜映出秀丽的脸,如花美眷,道的便是这般女子。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梳子轻快地从乌黑的长发上滑落,像梳理一条银亮的河流。那风从窗外轻轻吹来,夹带花香和雾水,浸润着身体,像打开含苞的花朵,顷刻间恣情绽放。她笑了,嫣红的唇部上扬着一轮小小的弧角,清秀的鹅蛋脸水波一样荡漾,却始终没有露出一排皓齿,不胜凉风般娇羞。而他看得入迷,也尽是浅笑,仿佛是看着画中走出的女子,此刻静坐于自己面前。他低头看窗台上的她,她媚眼一瞥,又羞答答地转过身去。这绝美的时刻,两个人是站在世界之外的两树花开,不离不弃。
而这一回,在月下,沿着月光的旧址归去,满身风尘之后,他似乎又看见她了。
她还是这般精致的妆容,没有被时间削去一毫一厘,他却无法将自己封存在十年的容器里而永葆容颜,东坡已是老矣。她依旧坐在窗台下细心梳妆,并轻轻唤着郎君归来。他匆匆推门而进,像等不及太多太多的沧桑变迁。时间在那么一刻,是凝固不动的,鸟不啼鸣,烛火不摇曳,街巷中的犬吠也全都喑哑。
他望着她,十年生死两茫茫。她看着他,话到心口又重新咽回。十年,改变了太多,十年,离开了太久,十年,山水一程又一程,天涯路远,长夜漫漫。灯花瘦尽一宿又一宿,日日盼,夜夜念,相逢之期应是何年何月。而如今,彼此见面了,重逢了,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了?是要说的太多太多,而不知从何开始,还是怕说出一句,时间就无情地加快了步伐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