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年6月24日,马寅初出生于浙江绍兴。有人想当然地推测他是回族人,纯属误会。有人费力劳神考证他是虞世南的后裔,也未必确切。在嵊县浦口镇,马寅初的父亲马棣生是一位小作坊主,酿酒的手艺有口皆碑,他名下的酒店“马树记”生意兴隆。家中嫡亲五兄弟,马寅初排行老幺,他天资聪颖,最得父亲看重,但马家老爷子认定一点:子承父业才是正路,学会管账经营就算出息。因此他只让马寅初上私塾识文断字,不让他去大城市的洋学堂里继续深造,偏偏这位犟哥儿要顶撞家长意志,声称“打死也不做生意”。马家父子的冲突达到白热化,马寅初的抗争极其勇烈,他纵身跳入黄泽江,险些做了龙王三太子。少年时期,这种决绝之举足见他性格倔犟,一旦认准目标,就九牛拉不回头。
马棣生的老友张江声回乡省亲访友,听说这件四邻皆惊的奇事,不禁对读书种子马寅初油然而生怜惜之心,他出面劝说马店主让儿子出远门上洋学堂,为此他乐意解囊相助。马寅初盼得救星下凡,遂拜张江声为义父。
极想读书的人,通常也极会读书。1903年,马寅初考入天津北洋大学矿科,学校因陋就简,居然没有任何标本和资料可供研究,学生以实习为主,下矿井,钻坑道,苦不堪言。当时土法开矿,既没有安全措施,也没有卫生条件,马寅初弄得一身脏臭,心知此路不通,出了矿井,他就决意改修经济学。1907年,马寅初受益于北洋大学总办丁唯鲁与教务提调丁家立(美国公理会教士)闹矛盾,尚未毕业即留学美国,先在耶鲁大学拿到经济学硕士学位,然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经济学、哲学双料博士学位。1914年,在新大陆,他初显身手,就技惊四座,毕业论文《纽约市的财政》得到美国学术界的高度认可,被哥伦比亚大学列为一年级新生的教材。
1915年,马寅初学成归国。各路军阀出高薪请他理财,差不多说尽了好话,踏破了门槛,他却不为所动,对官场习俗,不愿迁就,对外宣称“一不做官,二不发财”。他抱定“强国富民”的理想,踏入的却是教育界。1917年,应蔡元培诚邀,马寅初出任北京大学经济研究所主任,两年后,他荣升为北京大学首任教务长。
早在1928年,马寅初就被国民政府聘任为立法委员、立法院经济委员会委员长、财政委员会委员长。他诚心诚意要帮国民政府的忙,并且将帮忙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问题是,他理解的帮忙(兴利除弊)被文过饰非的当局认定为添乱和添堵,这让他既愤懑又失望。
1932年,蒋介石故作“礼贤下士”的姿态,意欲转学多师,请马寅初教会他经济学的常识。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帝王师”并不好做。马寅初将传道授业解惑视为正经的分内事,这固然没错,但经济之失即为政治之失,二者不可能撇清瓜葛,就看他从何讲起。谁也没料到,马寅初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在“委座”面前批评“攘外必先安内”的现行政策,这显然是蒋介石不爱恭听的话题,也没有任何可以探讨的余地。
在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的当口,欲发国难财的肉食者无不蠢蠢欲动。1934年冬,国内物价飙涨,通胀失控,孔祥熙主理的国民政府财政部却倒行逆施,大幅调低外汇比价,放水救涝,贻笑大方。在立法院会议上,马寅初当面严诘孔胖子:“你这哪叫为国理财?这叫借寇兵而赍盗粮,祸害国人!”舆论随之跟进,国民党当局有些吃不消了,竟恼羞成怒,责怪马寅初乱捅马蜂窝,“不符合党国利益”。既然“党”在“国”前,“党国利益”自然就是少数人的利益优先于多数人的利益,这等于不打自招。1935年2月3日,马寅初在《武汉日报》上发出辩驳文章,剖明心迹:“鄙人每以党员之地位,对于危害党国、藉便私图之流,不得不以正言相责。虽得罪于人,在所不计。”同年8月,马寅初勇揭黑幕,将洋人所办的“万国储金会”的骗局公之于众,告诫国人不要轻信其利诱而贸然上当,并且呼吁当局依法取缔此会。为了表明自己决不与银行界的蛀虫同流合污,他毅然辞去浙江兴业银行的高薪兼职。
1936年,马寅初担任浙江省财政厅长、省府委员。某日,一位不速之客登门造访,正巧马厅长不在家。这人先在杂工老潘身上下足了工夫,送上三百块银洋给他吸烟,另有两千块银洋则是送给马厅长喝茶。谁会平白无故扮演送财童子?来人是马寅初的德清老乡,想打通马厅长的关节,弄个县长当当。他可找错了人。马寅初回家后,听闻此事,仿佛蒙受了奇耻大辱,他怒骂道:“此人真是无耻之尤!蚊子叮菩萨——也不看清对象是谁。他今天能拿出两千多块光洋走门路,日后当上县长,就会盘剥民脂民膏。这种贪官污吏的烂胚胎,一身污浊气,我会瞎了眼保举他!”
通常情况下,正直的经济学家与当局发生激烈冲突,也不至于擦“枪”走火。但马寅初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例外。郭沫若曾称赞他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爆的响当当的一枚‘铜豌豆’”,这回倒不算巧谀。马寅初抨击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横征暴敛,趁火打劫,大发国难财,他剖析官僚资本积累的过程就是权贵们对中华民族敲骨吸髓的过程,建议蒋介石对那些豪门巨族征收“战时过分得利税”。蒋委员长也是局中人,如何肯对自家亲朋戚友下毒手?马寅初狠揭疮疤,不留余地,能言人之不能言,敢骂人之不敢骂(他骂孔祥熙和宋子文是“猪狗不如的上上等人”)。他的演讲和文章均以事实为依据,令朝野为之震惊,也使当轴者(身居要职的人)极为头痛。蒋介石深知人才难得,但他除了许以高官(财政部长或中央银行总裁)厚禄,别无羁縻驾驭之术,马寅初平生就不爱吃这种“敬酒”,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在特务横行的地区,马寅初的生命恒处于危险之中。他曾收到两封匿名信,寄信人先礼后兵,一封装派克金笔,另一封装手枪子弹。这意思太再清楚不过了:要么你笔下留情,要么我子弹兑现。马寅初的态度会不会转弯?你只要听听他的原话录音就知道了:“二万里江山已尽落胡人之手,何敢再惜此区区五尺之躯!”
1939年,东方的老马(马寅初)开始与西方的老马(马克思)发生交集,马寅初认定马克思主义理论才是中国的“救命心丹”,“新民主主义”社会才是国人的愿景。马寅初遽然向左转了,转弯半径很大,国民党宣传机构决定封杀他,重庆的报刊不许刊登他的文章,各单位不许请他演讲。这样做有用吗?应该说适得其反,马寅初的文章自有共产党的《新华日报》敢登,而且一登一整版,毫不含糊。
应该说,蒋介石对马寅初研究战时经济问题的水平非常认可,他跟马寅初达成和解的愿望之所以未能顺利实现,乃是因为他的求和方式就像一篇马马虎虎的官样文章。1939年,蒋介石曾要重庆大学校长叶元龙陪同马寅初(时任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到总统官邸来见他,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说服马寅初顾全大局,勿与国民政府处处为难。叶文龙深知马寅初的脾气性格,不想去当面碰这个硬钉子,于是他叫侄儿去马家转达蒋介石的口谕,先行试探。马寅初果然怒形于色,一口回绝,他说:“文职不去拜见军事长官。没有这个必要!见了面就要吵嘴,犯不着!再说,从前我给他讲过课,他是我的学生。学生应当来看老师,哪有老师去看学生的道理?他如果有话说,就叫他来看我!”马寅初并未把师道尊严太当回事,也并非傲岸不肯通融,而是他认为蒋介石缺乏改过图新的诚意,彼此还是免见免谈为好。
抗战后期,许多高级知识分子纷纷左倾左转,固然与国际大气候大环境有正关联,也与蒋介石的消积对待有直接关系。他能够容忍张奚若等左派学者指名道姓辱骂他,却始终未能建立适当的疏导渠道和沟通机制,化解左派知识分子对国民政府愈益浓厚的敌意。比如一二一惨案的罪魁祸首李宗黄,民愤极大,傅斯年、周炳琳、闻一多等进步教授都对他务加驱除,力主惩办,重庆政府却罔顾学界公意,不但没将李宗黄撤职,反而任命他为国防最高委员会党政考核委员会秘书长,这种做法所产生的副作用简直难以估量。应该说,军统特务和邀功将领(霍揆章之流)只会给蒋介石帮倒忙,镇压学生运动和暗杀左派人士之类的恶性事件叠加起来,适足以使国民党减分到不及格。
1940年11月24日,马寅初冒着极大的风险,在重庆经济研究社发表演讲,题目是《我们要发国难财的人拿出钱来收回膨胀的纸币》,将官方口径的“民族英雄”蒋介石嘲弄为“家族英雄”,只知“包庇他的亲戚家族,危害国家民族”,除非他能大义灭亲,否则“民族英雄”的虚名很难保住。这个指控既严厉又直接,蒋介石简直气得吐血。马寅初因言获罪,对此他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演讲结束前,他慷慨陈词:“今天我的儿女也来了,我的讲话就算是对他们留下的一份遗嘱。为了抗战多少武人死于前方,文人在后方无所贡献,该说的话就应大胆说出来。”
这次演讲后不到半个月,国民党宪兵即悍然逮捕马寅初,他在贵州息烽集中营和江西上饶集中营饱尝了铁窗风味,直到1942年8月,马寅初才结束了这段炼狱般的折磨,在重庆歌乐山开始另一段“享受”软禁待遇的准牢狱生活,当局不许他任公职,不许他演讲,不许他发表文章。这一次,仍旧是周恩来伸出援手,帮他度过难关,从道义和经济两方面支持马寅初。人在患难中,感情容易占据上风,马寅初也不例外,他毅然与国民党割袍断义,在一次座谈会上公开表态:“只要为了国家利益,我是一定要跟共产党走的!”四年的牢狱之灾彻底坚定了他的决心。嗣后,凡是学生游行他都不请自来,这位年过花甲的大学者总是勇敢地站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
1946年7月,旬日之内,西南联大教授李公朴、闻一多相继遭到暗杀,白色恐怖笼罩中国学界,马寅初仍执意去中央大学发表演讲,指名道姓痛斥蒋介石专制独裁,国民党鹰爪草菅人命,朋友们着实为他捏一把冷汗。1948年5月20日,马寅初带着铺盖行李去浙江大学演讲,预先就做好了被捕入狱的准备,相当于武将舁[yú,抬]棺上阵。此举震动朝野,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他的演讲题目是《旧中国经济的十大死路》,亦令人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