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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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二云居士”

1943年春,刘文典受普洱大盐商张希孟之邀,为张母撰写墓志铭。当地士绅还玩出一个大忽悠:普洱素有“瘴乡”之号,世人心存畏惧,不肯前往。他们请刘文典去考察一番,作几篇游记,说明“瘴气”并非水土空气中含有毒质,只不过是疟蚊作祟罢了,现代医学完全可以预防。如此一来,消除了“瘴乡”之名,其他学者方肯前来,地方财源亦可得开发。刘文典没想那么多,他只图求一大笔酬金和十两上好的“云土”,也不向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闻一多打声招呼,就擅自旷教半年,这可是玩忽职守。当时,算上滞留香港未归的陈寅恪,联大中文系仅有教授七名,本已捉襟见肘,不敷所用,刘文典这样撅屁股走了,他撂下的挑子势必会加重其他人的负担。何况他图谋私财和烟土不告而行,名义不够堂正,校规亦遭践踏。于是闻一多征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支持和同意,以讥讽的言词(“昆明物价涨数十倍,切不可再回学校,试为磨黑盐井人可也”)写信通知刘文典正式收回联大寄发给他的聘书,就这样兵不血刃,将这位名教授扫地出门。联大中文系教授王力等人曾为刘文典求情,力陈老先生从北平辗转南来,宁死不做汉奸,爱国之心不后于人。闻一多对刘文典鄙夷不屑,务为驱除,这样的说词只会火上添油,他怒形于色地说:“难道不当汉奸就可以擅离职守,不负教学责任吗?”狂澜轰然已倒,刘文典纵然放低身架,答应雨季之后回校授课,下一学年增加课时以为弥补,也扭转不了既成事实。他走的最后一步棋是给清华大学校长、西南联大常委会主席梅贻琦写信,为自己的旷教行为作出辩解:

典虽不学无术,平日自视甚高,觉负有文化上重大责任,无论如何吃苦,如何贴钱,均视为应尽之责,以此艰难困苦时,绝不退缩,绝不逃避,绝不灰心,除非学校不要典尽责,则另是一回事耳。今卖文所得,幸有微资,足敷数年之用,正拟以全副精神教课,并拟久住城中,以便随时指导学生。不知他人又将何说,典自身则仍是为学术尽力,不畏牺牲之旧宗旨也。

过了将近两个月,梅贻琦才以短信回复,只是敷衍一番,并无半词挽留。万不得已,刘文典含垢忍辱,从此改换门庭,应熊庆来之邀,去云南大学文史系屈就教席。

刘文典为解聘一事曾与闻一多当面干过口水仗,还险些动手打起来。闻一多对此耿耿于怀,不依不饶。1944年7月10日,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吴俊升邀集西南联大、云南大学、中法大学三校的系主任讨论如何修改《部颁课目表》。闻一多借题发挥,不仅在会上痛骂刘文典劣迹斑斑,庆幸将他驱逐出联大,而且迁怒云南大学,斥责云大专收烂货,藏垢纳污,居然将刘文典视为奇珍而敬若神明。君子不为已甚,闻一多这样做就未免太过分了些。

有人说,刘文典丢掉西南联大好端端的教授,固然是闻一多强势发难所致,其自身的嗜好也起了相当大的负作用。刘文典是瘾君子。在北方时,他吸纸烟,已到烟不离嘴的程度,上课时,烟卷黏在唇边,丝毫不妨碍他传道授业解惑。他乘清华大学校车进城,一手持古书,二指挟香烟,聚精会神,烟屑随吸随长而不除。1931年,刘文典的长子刘成章(辅仁大学学生)参加北平学生运动,因体质羸弱,连夜挨冻,沉疴不起,呕血数升而亡。祸不单行,刘文典的两个兄弟客死湘西,老母也在故乡物化。他到云南定居不久,新住宅又被炸成废墟。这一连串变故霜雪交加,尧都舜壤,更不知何时能够兴复,刘文典的意志日益消沉,与鸦片结下了难分难解的孽缘。教授的薪水不够支用,他就为当地的土司、军阀和官僚撰写碑文、墓志、寿序和贺表,丰厚的润笔费只为烟灯长燃。若非磨黑云土的诱惑使他流连忘返,他也不会丢掉西南联大的教职。

抗战期间,刘文典在昆明,他的妻子却在北京,道路隔绝,难以团聚。张充和接受《合肥四姊妹》的作者金安平采访时,有一段精彩的回忆:“师母不时寄钱给刘老师,命他把钱用于醇酒妇人,还说:‘无妻妾相随,何其不便!望善自排遣,及时作乐可也。’刘先生说,这是伉俪情深的表现。我相信他的说法。再说,他鸦片瘾极重,哪里还能纵情酒色?”看来,狂士之妻也不是寻常巾帼的胸量格局,这样体贴丈夫的妻子真是天下难寻。

抗战胜利后,南迁的名牌教授鲜有不收拾行囊欣然北归的,刘文典却高拱端坐,不肯挪窝,盖因昆明的天气和云南的烟土拖住了他的后腿,使他寸步难移。有促狭鬼为刘文典取了个“二云居士”的绰号,倒也贴切,“二云”指云南火腿和云南烟土,都是刘文典的恋物,他是万万舍不得撂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