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立荣报告文学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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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黑色的1985年

1985年的故事是黑色的故事,但却是第一流的故事……

之一沉重的代价

如果把三洞水改革10年来走过的道路比作母亲孕育婴儿,那么1985年便是这位“母亲”分娩前阵痛最剧烈的时刻。每一个三洞水人都记得1985年,记得1985年他们所历经的劫难般的煎熬……

张大山老汉活了快70岁,却没想到死得如此窝囊。人死了不说,还留下千古笑柄。让人茶余饭后议论……

请记住1985年3月15日是一个没有云彩的晴朗的春日。那一天张大山老汉起得特别早,头天晚上听说邻村三洞水安了电灯,老汉硬是兴奋得一夜没合眼,说什么也得去看看这电灯是啥样儿。

儿子说;“爹。人都老了,还贪啥稀奇!”

媳妇说:“爹,那电灯有啥看头,和咱家院子的葫芦一个样儿。”

老汉发了脾气。老汉说:“你们不知道爹的心哪!爹一辈子蹲在山里没挪过脚窝窝,没见过啥新鲜事儿。爹想看看电灯,是想有一天下土了,和你先走的妈也有个话说,叫她欢喜欢喜……”

就这样,老汉翻过几座山,到三洞水看电灯来了。走进村口,老汉一眼看见了路旁水泥墩上的变压器,老汉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他猜想这是与电灯有关的机器,尽管变压器旁竖有“高压危险”的警告牌;尽管变压器周围拦有几道铁丝,可是一字不识的老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

他无限兴奋,横看竖看都不尽兴,最后翻过铁丝蹬上了变压器,就在他蹬上变压器的那一刹那,世界便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老汉死得很匆忙,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叫……

这可是三洞水人意想不到的灾难。虽然他们有理由不对死者负任何责任,但他们没有袖手旁观。不管怎么说,人死在三洞水的地盘上,他们不能不管。于是村委会一班人成了孝子,有的买棺木,有的缝衣服,直到热热闹闹把老人送上山……

1985年5月21日,村委会一班人正在开会,突然电话铃狂风骤雨般响起来。向珍英抓起话筒,一个声音打雷一样在她耳旁响起:

“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她顿感呼吸急促。

“死人了。”

“谁?”

“陈家海。陈家海被砸死了!”

“嘣”的一声,话筒从向珍英手中掉到地上,她雷击一般怔住了。做为女人,她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陈家海刚刚结婚10天,他新婚的妻子怎么办?

那天是陈家海结婚后第一天上班。他的婚假是半个月。本可以再休息5天,但他考虑到刚开采的北翼煤井任务重,人手少,执意要提前上班。临出门的时候,新娘子抓着他的说:“我不想你走。”

他说:“晚上就回来。”

妻子又说:“当心啊!”

他说:“放心!”

他来到井口的时候,井下刚刚放过炮,里面的工人都在外面工棚里躲炮。他不知道,径直闯了进去。突然“轰”的一声,一块被炸松的石头从头顶砸了下来……

安葬陈家海可没有安葬张大山那么容易。陈家海年轻,而且刚刚结婚,“后事”如山……

向珍英代表村委会去做陈家海妻子的工作,走到陈家海门前,一眼看见新娘子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大门上粘贴被风雨剥落的“喜”字。向珍英再也忍不住了,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又一次盈满了泪水。

看见向珍英,陈妻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向主任是稀客呀,快快,快请屋里坐……今晚就在我们家吃饭吧,家海晚上就回来……”

向珍英一把抓住陈妻的手,突然大放悲声:“家海……家海回不来了!”

陈妻顿时两眼发直,颤声问:“家海他……他怎么了?

向珍英泣不成声:“他他……他被……被砸死了……”

犹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陈妻先是发懵,懵了一阵,突然狂叫一声扑向向珍英,厉声哭喊:“你赔我丈夫!赔我丈夫!”尖刀般锋利的指甲在向珍英脸上又抓又挠,直抓得她,满脸鲜血……

同向珍英一样,分别去做陈家海父母和叔伯工作的张万里和胡世昌也遭到了同样的境遇……

真是祸不单行,刚刚安葬完陈家海。不幸的灾难又发生了:6月3日,工人们正在“掌面子”上干活,突然老窑穿水,黑浪翻滚,两人当即被浊浪冲死……

7月30日,年仅23岁的王明贵伏在矿盒上往外运煤,突然矿车越轨,王明贵当即被碾死……

9月11日,矿工们在换班的时候,突然有人听见头顶“嘎吱”作响,还没来得及躲闪,顶板轰然脱落,三人命归黄泉……

1985年,黑色的1985年呵!那一年三洞水哀乐不绝,悲声不断,一共埋了8个人。仅安葬费就花去近10万元!张万里在那一年熬白了青丝,胡世昌在那一年跪肿了膝盖,向珍英在那一年流尽了泪水……

然而,这还不是灾难的全部。面对这巨大的牺牲,三洞水人没有倒下去。他们擦干眼泪,从悲痛中抬起头来,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三洞水的未来,开始了他们新的思考和新的奋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关部门勒令他们停工,并没收了他们的煤炭开采证!

这一下三洞水算是山穷水尽了!整个村落一下从火热的号子声中沉寂下来,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怎样惨不忍睹的情景啊!山峁上,矿工们懒洋洋地在晒太阳。山脚下,闲置的矿车淌着黄色的锈水。公路旁,起伏的煤山覆着厚厚的灰尘。旷野里,开垦的基地裸着黄色的胸膛……

这一切多么像洪水冲过的河岸,又多么像地震过后的废墟!

路在哪里?!

希望在哪里?!

之二困境中的生机

与没收开采证按踵而来的是数以百计的讨账人。创业伊始欠债累累。开采证被没收,拿什么来还帐?又怎么还得清。

-些给三洞水贷过款的银行、借过钱的单位,听说三洞水垮台了,便派出专人住到村委会要账,不要到账就不回去。

外地来的技术工、副业工,眼看三洞水集体经济成了泡影便成群结队地跟在几位村干部后面要工资,要不到工资就不收兵……

向珍英记得那一个清晨。那是1985午12月18日清晨,因为头疼了一夜,天亮时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刚刚睡着,咚咚的敲门声和吵嚷声又把她惊醒了。她吃力地爬起来,捂着头部拉开了大门,出现在她眼前的情景使她几乎昏了过去,门前黑黝黝站着一大片背着背篓、提着绳索的讨账人!丈夫替她数了一下,整整63人!

“向珍英,你是村里管财务的副主任,欠我们的钱怎么办?”

“搞你们妈的什么集体经济,这下看你们还搞个屁!”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我们就要钱!”

“没有钱给可以,我们搬你的家具,赶你的猪!”

一向爱掉泪的向珍英,这时候却没有了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一步跨到人群中间,挺着胸脯说:“来吧!拆屋、赶猪、搬家具都可以!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我这副残体也可以交给你们!任你们处理!但在你们处理我之前,我有几句话说,只要我们几个村干部不死,集体经济的道路我们还要走下去!带领大伙共同富裕的信念绝不会改变!

“乡亲们,欠了你们的工资,我心里比你们还要难过。不是我不想给你们付钱,眼下确实是有困难啊!但我坚信,三洞水总有一天会富裕的……我的话说完了,大家动手吧。”

这时候,人群突然沉寂下来。有人问:

“这么说,煤矿还有希望办下去?”

“当然有。”向珍英回答,“我们正在争取重新办理开采证。”

“到时候该有钱给我们?”

“有。我拿全部家产和生命担保。”

讨账人三三两两离去了,等到送走最后一个,向珍英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倒了下去……。

同向珍英一样,支书张万里被讨账人拉掉了衣袖;主任胡世昌差点被讨账人用伞柄捅破肚皮……

但是他们依然在奋斗,依然在奔走。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被困难压垮,没有任何理由丢下相濡以沫的乡亲们。

1985年,他们生活得好艰难好艰难啊!

就在这艰难的磨砺中,就在这阵痛的呻吟里,希望的太阳再一次升起!

1986年1月25日,宜昌地委书记艾光忠来到长阳。艾书记是得知三洞水的情况后专程来长阳的,在长阳县委书记陈德政的陪同下,对三洞水进行了全面考察。考察之后,艾书记肯定了三洞水所走的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道路,高度赞扬了三洞水村党支部、村委会的领导人,并要求长阳县委帮助解决三洞村所面临的困难,扶持他们重振旗鼓,继续前进……

之后,在县委书记陈德政的亲自关照下,县燃化局迅速为该村办理了煤炭开采证,并派出专人指导施工、解决安全问题……

如今,1985年已被历史抛在了身后,置身三洞水的现实,谁也不敢相信他们曾经历经过那样的黑色岁月。是啊,谁能相信一个年产值600万元,给国家上交利税40万元的现代化红旗村,几年以前还连工人几十元钱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呢?

1985年到1991年,也就6年时间。6年,历史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6年,每一年都留下一串故事,第一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