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御览》卷三八三引《鬻子》:“鬻子年九十,见文王。文王曰:‘嘻!老矣。’鬻子曰:‘若使臣捕虎逐鹿,则老矣。使臣策国事,则臣年尚少。’因立为师。”类似的故事,又见《韩诗外传》卷一〇:
楚丘先生披蓑带索,往见孟尝君。孟尝君曰:“先生老矣,春秋高矣,多遗忘矣,何以教文?”楚丘先生曰:“恶将使我老?恶将使我老?意者将使我投石超距乎?追车赴马乎?逐麋鹿搏虎豹乎?吾则死矣,何暇老哉?将使我深计远谋乎?役精神而决嫌疑乎?出正辞而当诸侯乎?吾乃始壮耳,何老之有!”孟尝君赧然,汗出至踵,曰:“文过矣!文过矣!”
所谓“春秋高”,对于“策国事”“深计远谋”来说,似乎反而是一种优越条件。所谓“老成”“老练”“老谋”,成为这种政治优势的赞辞。
《诗·大雅·荡》:“虽无老成人,尚在典刑。”老成,指练达世事,有政治声望。欧阳修《论杜韩范富》:“仲淹老练世事,必知凡百难猛更张,故其所陈志在远大而多若迂缓,但欲渐而行之以久,冀皆有效。”老练,指熟识政治局势,富有政治经验。《国语·晋语一》:“既无老谋,而又无壮事,何以事君?”老谋,指深远周密的政治谋略。
姜太公吕尚,是老年从政而取得非凡成功的典范。他与周文王“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后来武王“迁九鼎,修周政,与天下更始”,主要是吕尚谋略的胜利。据说吕尚遇文王之前,年已七十,辅周克商时,已是九旬老人。先秦多老年政治家。《尚书·吕刑》:“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吕刑》作于周穆王时。据《史记·周本纪》,“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立五十五年崩”。“享国百年”,将即位前的50年也计算在内。《周本纪》还说,“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厉王在位34年,宣王在位46年,平王在位51年,敬王在位42年。实际上周敬王在位共44年。周显王在位也长达48年。周赧王竟长达59年,作为王朝的最高首脑,其在位年数仅次于康熙(61)和乾隆(60)。
春秋战国时期多高年国君。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365年间,享国40年以上者24人,享国50年以上者,除周平王51年外,还有:
卫武公姬和,55年;
齐庄公姜赎,64年;
秦文公,50年;
曹桓公姬终生,55年;
楚武王,51年;
齐景公姜杵臼,58年;
楚惠王芈章,57年;
宋景公子头曼,64年。
这里只是指出享国年数,有的国君虽然享国不久,但即位时已年长。如晋文公姬重耳享国仅9年,但即位时已经62岁,当然是一位老年国君。据《史记·六国年表》,255年间,享国40年以上者8人,50年以上者,除周赧王59年以及楚惠王章57年已见《十二诸侯年表》外,还有:
赵简子,60年;
齐宣公田就匝,51年;
秦昭襄王嬴稷,56年。
先秦多年迈政治家,可能有多方面的因素,而距古未远,政治生活中保留某些军事民主制时代遗存,于是老人****可以维持稳定,或许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秦汉之际,四海英雄风云际会,政治领域多见推陈出新的气象,然而尊老的传统依然表现出强有力的影响。陈胜、吴广起义,攻破陈后,“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因三老、豪杰的拥戴,乃立为王,号为张楚。刘邦举兵,沛父老的支持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项羽少年起事,“威震楚国”,“诸侯皆属”,然而军国大计,往往仍遵从被称为“亚父”的70高龄的谋士范增。刘邦政治集团的基本骨干是所谓“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而刘邦本人则被看作“宽大长者”,而且其主要谋臣是张良,张良所以“为王者师”,传说得力于神秘老者黄石公所授《太公兵法》。
刘邦入关,首先与当地“父老”进行政治协商,“召诸县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显然,“父老”的政治态度在地方政治中具有不容忽视的决定性作用。汉惠帝元年,曹参任齐丞相,“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后来得到胶西盖公的指点,“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甚至在任汉相国后,仍选择“木诎于文辞”的“重厚长者”以为丞相属员。老年从政人员的政治经验,也被看作实现政治安定的重要保证。
可以体现政治生活中尊老传统的,还有汉初著名的“商山四皓”的故事。
汉初有名叫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的四位名士隐居商山,“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称为“商山四皓”。刘邦久求不仕。后来刘邦宠爱戚夫人,欲废太子刘盈,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吕后用张良计,近四皓,使辅太子。一日高祖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刘邦大惊,对戚夫人说:“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又为戚夫人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于是罢废太子之议。一旦赢得有威望的长者的支持,就可以渡过危难,“一举千里”,“横绝四海”。
在中国古代,一个政权的最高统治者假若少不更事,则往往难以树立真正的权威。这就是所谓“主少国疑”。而老迈之君即使德才平平,也因年龄优势容易使群臣亲附,百姓顺服。同样,一般认为,臣子的年齿与资历,也是与他的政治能力大体一致的。《礼记·王制》:“属于天子之老二人。”《仪礼·聘礼》:“授老弊。”《仪礼·士昏礼》:“授老伕。”《礼记·曲礼下》:“五官之长曰伯”,“自称于诸侯,曰天子之老。”又:“诸侯使人使于诸侯,使者自称曰寡君之老。”可见,上自公卿,下至大夫家臣、群吏之尊者,“老”曾经普遍被作为执行政治勤务的职称。韩愈有“中朝大官老于事”的诗句。《礼记·王制》说:
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
年事愈高者,相应地也有更高的政治地位。所谓“元老侑坐须眉古,虎臣立侍冠剑长”,帝业需由元老辅助,已经成为一种政治常规。
《国语》记载,“子奇年十八,齐君任为东阿。既行,而君悔焉,使人追之。嘱使者曰:‘未至,追令还。已至,勿追。’追未至东阿,使者反之。齐君问故,使者曰:‘臣见子奇同载者皆白首矣。夫老者之智,少者之决,此必能治东阿矣!’王曰:‘善哉!’”对于政治生活中“老者之智”的迷信,使得年齿与资历成为重要的政治资本。
中国古代评定官吏的政治条件时,历来重视所谓“劳绩”。《周礼·夏官司徒·司勋》:“事功曰劳。”《诗·大雅·民劳》:“无弃尔劳,以为王休。”“劳”有与“功”接近的作用,因而有“劳苦功高”的说法。然而事实上极常见“劳而无功”的情形。从汉代考绩制度看,“劳”与“功”确实是有严格区别的。
汉简中专有所谓“伐(阀)阅簿”(258.11),其主要内容可能就是关于“劳”的记录。《汉书·朱博传》:“赍《伐阅》诣府”,所谓《伐阅》应当是同一类功劳簿。
“劳”这种从政时间的积累也成为一种政治资本,平庸者也可以凭借“劳”的长期储蓄,年长时终于“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汉书》中可以看到由此升迁的实例。赵禹“以刀笔吏积劳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中大夫”。杜邺“祖父及父积功劳皆至郡守”。丙吉“治律令为鲁狱史,积功劳稍迁廷尉右监”。汉昭帝时田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从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被看作是“世未尝有也”的特殊情形。董仲舒《春秋繁露·考功名》说:“考绩之法,考其所积也。”时日的积累,使年长者处于政治上的优势地位,最终总是“以耆年重望,居表正之地”。
政治待遇、政治地位常与年齿相关,于是古语政治位列称为“齿列”,政治优遇称为“齿遇”,收录、叙用即政治身份的肯定也称为“齿录”。《国语·晋语四》说,晋文公使狐偃为卿,狐偃辞谢说:“毛之智,贤于臣,其齿又长。毛也不在位,不敢闻命。”文公于是使狐毛将上军,狐偃佐之。可见,选官时齿长者优先已几成定律。官职的任定,长期以来,“选人常以年劳为制”。于是官场上往往形成“时辈推迁年事到,往还多是白头人”的情形。
《南齐书·虞玩之传》说,虞玩之“世历三朝”,“以久宦衰疾,上表告退,曰:‘臣闻负重致远,力穷则困,竭诚事君,智尽必倾,理固然也。四十仕进,七十悬车,壮则驱驰,老宜休息。’‘朝露末光,宁堪长久。且知足不辱,臣已足矣。’”历史上这样主动谢政乞还的事例并不多,更多的政治活动家希望高官丰禄,终其天年,从志于履行历史职责的积极意愿说来,叫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古有“年老致仕”制度,即辞官归居。《公羊传·宣公元年》:“古之道不即人心,退而致仕。”注:“致仕,还禄位于君。”《汉书·疏广传》说,疏广、疏受父子并为师傅,俱上疏乞骸骨,上以其年皆老,许之,加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赠以五十斤。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辆。由此可见“致仕”享受的优遇。汉平帝元始元年,规定“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参分故禄,以一与之,终其身”。级别相当于二千石的官僚年老致仕,可以终身享有在职时俸禄的1/3。南宋时由于居官致仕必有恩礼,常常有既死以后其家方乞致仕的古怪现象,《宋史》列传中多见于卒后书致仕者。
当所信用的大臣“老笃请免”“告老致仕”“谢病称老”时,皇帝往往执意挽留。即使一度退免,又可以再次启用,甚至可能晋升。《后汉书·胡广传》说,胡广“每逊位辞病,及退免田里,未尝满岁,辄复升进,凡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又为太傅”。这样,实际上许多官员都在职任寿终。将两汉书列传中官员寿终的情形进行分类统计,可以看到离任而卒于家中的仅占29%,除刑诛、下狱死、自杀而外,卒于任上者高达50.2%。而且,“以老病辞归”的官员往往对政事还有“顾问”的责任。《汉书·董仲舒传》说,“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所谓“耆艾而信,可以为师”,所谓“国有大事,访咨耇老”,形成了影响久远的政治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