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3
31830000000072

第72章 白朗

白朗(1912—1994),原名刘东兰,曾用笔名刘莉、弋白等。辽宁沈阳市人。现代女作家。著有散文集《西行散记》、《月夜到黎明》、《斯大林——世界盼光明》,特写集、《锻炼》,短篇小说集《牺牲》、《伊瓦鲁河畔》、《十四的故事》、《北斗》,中篇小说《老夫妻》、《为了幸福的明天》,长篇小说《在轨道上前进》

西行散记

“别了——这里的山河,这里的原林……”

凄切而悲壮的歌声,在我耳边荡漾起来,一阵突然的酸楚掠过我的心。是多么熟悉的歌呵,好久不唱了,也好久不听见谁唱了,然而,这支歌曲却象永久响在我的耳边似的使我感到格外的亲切。如今,尤其是唱自流亡者的口中,又怎能不激起我的共鸣呢?睁着同情的眼睛,在幽暗中我注视着坐在身边的勃的深沉而有点悲凄的表情,这表情是我非常熟悉的,他是又在怀想着那遥远的故乡了。他缓缓地掀起着两唇,歌声在喉中颤抖着,回旋着,那如怨又如泣的低吟哪,道出了多少流亡者的苦闷。我不自禁地也随声低唱了。

我们现在是身在祖国——身在祖国的车厢中,虽然一样是“逃”,而情形与环境却和两年前的“逃”完全不同的。按理,在目前这样充满着希望的兴奋的怒潮中,这歌曲该不会感动我了,可是,一种疼痛的回忆却被它撩动了,被它深深地撩动了。我们是曾经唱着这支歌子别了我故乡的一切的呵!

天色渐渐地晦暗下来,火车在轨道上迂缓地爬行着。所有的林树、田野、小溪、荒原……已经模糊不清了。异常拥挤的车厢中,汗臭与尘烟弥漫着。这里没有灯,看到的只是些晃动的人形。语声嗡嗡,婴儿啼叫着,女人的尖喉咙不时地响彻着整个车厢。他们是为黑暗而喧噪,他们是为闷热而焦躁,最使他们担心的是,不远的前面松江附近那一段徒步的艰难的旅程。

这样熙攘的环境,竟打不断我们低幽的歌声,我们俩在静静地反复合唱着。那酸心的回忆,牢牢密密地在我的脑里织着庞大的网,我的汗为了心绪的凄凉已经不再流了,神经被回忆迷惑着,仿佛是置身在两年前逃亡的车厢中,心情也完全让离情别绪、悲愤与愁恨占有着,脑子里再也没有一点空隙去顾虑到前面那瞬息将至的艰难的途程;虽然片刻之前我还在焦忧不安着。

沿途不见一线灯光,黑漆的天,黑漆的旷野,黑漆的车厢中越发地窒热,人们的心也越加惶恐起来。荆棘的路已迫在目前了。

车停了,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我瞪大着两只无用的眼睛,被一个朋友把我这副笨重而背着包裹的身子扶下了五尺高的车梯,两个人几乎滚倒在轮下。

天空中闪耀着暗淡而稀疏的星星,人们是沾不到一点光的。我们摸着黑,踏着满铺尖石子的坡道,踉跄地一步一滑地向前爬行。为了双重的负担,我不断地跌着跤,几次要滑落河滨都被人拉起。这样危险的途程,还是初次尝受呢。倘如那一段桥梁不被炸毁,倘如不为了防范敌机投弹,我们不是可以含笑着在光明中安然到达南京吗?这黑暗,这危难,都是谁给的呢?

爬完这四里危途,又拥坐在车厢中,经过了极端的纷扰,车子才缓缓开行。这时,我的曾昏厥了的神经开始恢复了清醒,新仇旧恨一齐都涌上心头,那曾经一度被打断了的回忆,更清楚地串演着了。

是同样的夜,同样的车厢,也是同样的季节,然而情景是怎样的悬殊呵!

三年前,在帝国主义铁蹄践踏着的松花江畔,为了不屈服,被吞进了虎口,受尽了残酷的折磨,受尽了长期的不自由的痛苦,侥幸的是没被虎牙嚼啐,他带着完整的肢体和更完整的意志归来了。然而,我们仍是无法逃避敌犬严密的监视的,虽是整天作着逃亡的计划。

终于不久,他被二次逮捕了。他受了一整日的刑讯,竟而巧妙地负着伤痛在黄昏时挣脱了敌人的绳索。一小时之后,我们冒着被敌人的爪牙抓获的危险,跳上了逃亡的车子,含着辛酸的泪别了美丽的松花江,别了掩护我们逃亡的两位热情的朋友,开始向祖国流浪了。

汽笛的一声长啸,响碎了一对逃亡者的心。我们俩把头探出窗外,湿润着惜别的泪眼,贪婪地望着眼前飞过的一切景物。一切景物都将别了,几时我们才能再见呢?

“别了……这里的山河,这里的原林……”

凄切的歌声,就在这时响起。我们放大了喉咙,高亢地、激昂地歌唱着。让晚风把它送向天边,响彻着沉郁的夜空,夜空也为之凄恻了!

一路上,车轮滚响着,我们和着这愤怒的音乐断续地唱着,没有交谈什么。是离情,是别绪,是悲愤与痛恨把我们围袭了。这极度猛烈的围袭竟把恐怖的心情压倒。在这危机四伏的旅程中,我们没有一点畏惧。在别人的眼里,我们简直不象是一对逃亡之客,我们的表面上似乎比一般旅客更沉静,更悠闲,因为我们是不断地唱着别离之曲的。

这别离之曲一直把我们带进了阔别十二年的故乡。是多么欣欣的重逢呵,然而,又是多么悲惨的别离呵。瞬息之后,我们又继续踏上逃亡的征途。这美丽的故乡,这童年柔暖的怀抱,竟没有重温的机会,一瞬的相逢哪,反把我们无限的愁思撩起。

慈母的热泪与叮咛,把我们送出了河山变色的故乡,给慈母留下的是无尽长的迢遥的怀思,是漫漫长夜中的思儿的泪。

寂寞而危险的旅途中,我们无法排遣这漫长的日夜,烦闷的时候,只有唱着那支凄切的歌曲来发泄无限的悲哀与愁愤,一直到达祖国的海岸。

事隔两年了,如今记忆起来,仿佛就在今日,我又在迫切地怀想着故乡了。

回乡的梦,已经好久不敢做了,即使是那样一瞬的相逢,也已绝了望,这绝望是两年来祖国给予我的。

两年后的今日,祖国复活了,抗敌的炮火燃炽了我怀乡的情绪。故乡呵,我们相逢有日了。

侧听着急驶过去那一列列的军车,我的心在激动。血液亢进着,他们就是捍卫祖国的勇士,他们就是收复失地的先锋。不久的将来,我们将高唱着凯旋的歌子踏进故乡的土地重温着旧梦,那支悲凄的别离之曲将永不再唱了。

虽然被两年前惨痛的回忆纠缠着,而且,距离故乡越发遥远了,却总还有着欣喜与兴奋温暖着凄怆的情绪;虽然这一段途程受了比两年前更多的危险,而幻想中闪耀着的火样的希望呵,如果能真的实现,即使再受些更大的折磨,我也心甘情愿的。

随着车轮的隆隆,我的冥想起伏着,蔓延着,没有止境……

是同样的夜,同样的车厢,也是同样的季节,然而,情景是怎样地不同呵!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后于武汉

月夜到黎明

月夜里,飘着幽灵样的轻风,随着银色的月影,它也悄悄地爬进我的窗棱。在这所高耸的小楼中,我蜷卧在床上,享受这风与月的温存。温存呵,它们比睡在我身边的孩子的嫩红的小脸更加温存。

让春风轻抚我蓬松的鬓发,任夜月狂吻我枯干的唇,我陶醉了,我陶醉在这稀有的清新、稀有的温情抚爱中。

轻轻地,我闭上了醉态的眼睛。

风儿仍在轻抚,月儿仍在偷吻。

踏着银色的大地,我踽踽独行,闪闪发光的星群,集中了视线不瞬地向我跟踪,它们笑了,笑的是那么狠亵而阴森!

“笑什么?鬼东西,你们是不是在笑我愚蠢?”

讥笑,监视,都听凭你们,无论如何,我也要完成这有计划的夜的途程。

我踏过了一片青春的原野,又爬上了一座青春的峰峦,一座又一座,无数的峰峦庄严地向我投送着雄伟的注视。爬呀,爬呀,爬上山坡,爬上顶峰,由这一顶峰跳上另一顶峰,那里充满着灿烂的青春,流荡着活气与鲜明。然而,我疲倦了,两只腿的软瘫通过了全身。我拥抱着最高的山峦,用口水润了润不感疲倦的喉咙,向着环绕的山峰,向着原野,向着银色的月,也向着渺小的,藐视我的星星,吐出了我的歌声:

粉碎呀,粉碎侵略者的迷梦,

争取中华**********与生存,

把敌人打个落花流水,

建立起真正的和平。

永远呀,永远也不做被压迫的奴隶,

永远也不再受人欺凌,

中国的领土是我们的,

我们才是中国的主人!

………一声脆快的霹雷,震断了我激昂的歌声。仅仅一瞬,整个地球失却了光明,皎洁的月亮遮在黑云背后,温柔的春风变成激昂的吼鸣,光明被黑暗吞蚀,黑暗在暴风里打滚,雷声断续地轰响,象要震倒那巍巍然的山峰。

站在黑暗里,我迷失了方向。

霹雷,闪电,怒吼的风和无边的黑暗。

突然,大雨带着冲锋的杀声倾泻下来,象瀑布,象山洪,闪着白色的光亮。我俯首瞰视,青春的原野竟变成了无边的海,海水继续增涨,增涨,呵,它竟与山峰并肩了,白色的飞沫,带着骇人的吼叫冲向山峰了!

“我不能,我不能让海水卷去我的生命呵!”我想,“我还有待哺的孩子,我还有……”

“快跳上来,我把你送上彼岸。”

一个轻巧的舢板,在海浪上颠荡,我顺从舟子的招引,跳上那救生的小船。青年的舟子满身流汗了,他拼命地撑住那修长的篙杆,漂呵,荡呵,和海浪搏斗着。终于,我看见了不远的光明的彼岸。

“呵,我们已经凯旋!”

庞大的海的欢呼,使我展开了朦胧的视线,原来这无边的海里正漂荡着数不清的小船,在我面前展开了青春的原野和黎明的春阳,我兴奋地握住了修长的篙杆,甩力一撑,船便悠然靠岸。一声清脆的逮然的鸡鸣唤醒了我,身边的孩子正惊恐地哭着,挣扎着。我恍悟地松开了我的紧握住孩子肥胖的臂膀的手,唱起催眠歌:好宝宝,不要哭,不要怕。

妈妈扶着你的小臂膀,

冲破了汹涌咆哮的海浪。

如今哪,如今已经到达彼岸,

晨光熹微了,

光明的太阳就要出现,

新中国的伟大任务,

要你勇敢地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