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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韩石山

韩石山(1946—?),山西临猗人。著有小说集《猪的喜剧》、《魔子》、《轻盈的脚步》等。

蜕衣小吏

我是一只蝉。我像蝉脱壳那样,一层一层地蜕下了我的皮——母亲为我缝制的衣服。

这个联想,是我看见妻子晾晒衣服时产生的。农历六月初六,在我的家乡,是晾晒冬衣的日子。如今住在城市里,妻子还保持着这个传统。早饭后,见天气好,她将压在箱底的冬衣取出,一件一件全搭在院子里的铁丝绳上。其中一件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件棉衣,面子是青卡其布,里子则是家织布的。红蓝白黑四线经纬交织成小方格,厚厚实实,远看很像一种绒布。袖口已磨破,露出白色的棉絮。这是我穿过的一件棉衣。15年前,大学毕业后,要去山区工作,母亲特意为我缝制了这件棉衣。在我的穿衣史上,它可说是个分水岭。从此之后,我再没有穿过这种家织布的衣服。

想起以往的穿衣史,我便产生了那个奇特的联想。蝉,从幼虫变为成虫,要蜕下一层皮来。而我,从小长到大,又蜕下了多少层母亲为我缝制的衣服啊。

我的老家在晋南平原的一个小镇上。这里盛产棉花,女人大都会织布。我家人口多,收入少,我和哥哥小时候穿的衣服鞋袜,全是母亲织下布做成的。几乎可以说,自呱呱坠地,剪断脐带后,母亲又用家织布这一新的脐带,将我们的身体和她连在一起了。

家织布,我们那儿俗话叫“棉子”。母亲是织棉子的好手。她织的布,名堂可真多,什么格格布,道道布,还有麻麻布。那麻麻布,很像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雪花呢。我穿着母亲做的衣服,常被不相识的妇女拦住,一面赞叹,一面研究是怎么“缕线”的。

记得50年代初,我们那个小镇子上,忽然兴起穿大氅的风气。大概是见别的孩子有,怕自己的孩子心里委屈吧,母亲彻明彻夜地织布,总算为我兄弟俩缝制了两件大氅。我至今还能回想起,自己穿着长及脚面的大氅(为了多穿两年,故而很长),冒着风雪上学时的快乐样子。

穿家织布的袜子可就不好受了。布袜子,怕现在的年轻人连见也没见过吧?那样子就跟古装戏中武生穿的软底短靴差不了多少,当然没有那么花哨,是全白的。布袜子有夹的,有棉的,却绝没有单的。乡下人讲究实用,觉得与其穿单袜子,还不如光脚板好了。我长这么大,夏天很少穿袜子,或许就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但是,这根维系着我和母亲的脐带,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脆弱了。

记得上初中时,夏天,我还穿着母亲缝制的蓝道道家织布衫子,麻麻布裤子。冬天则是一身黑棉袄棉裤。同学中也有穿洋布的,不多。

高中我是在运城上的。在晋南,运城要算大地方了。可能是考虑到儿子要去大地方念书,母亲为我做了一件白洋布衫子。第二年春节,又请人为我做了一身蓝咔叽布的制服,可以套在黑棉袄棉裤的外头,显得体面点。

第一次穿上制服,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母亲也乐呵呵的。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也便是我最终远离她的开始!

外面是学生制服,里面仍是中式棉袄棉裤,这种“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装束,一直持续到我考上大学以后。其程序是:春节前做一身新制服,过年时套在棉衣上;夏天当单衣穿;冬天再套上。一年一换,周而复始。

制服上衣里面套件中式棉袄还没有什么,制服裤子里面套件中式棉裤,那可就不妙了。明明直溜溜的双腿,总像罗圈腿似的。最难看的,还要数小腹和两腿之间那个地方。中式棉裤的腰是打褶的;一打褶、那个地方便鼓起来。外面穿的是制服裤子,里面却一天到晚鼓得高高的,许人多难为情哟。

唯独家织布做的内衣内裤,穿起来最为舒服。刚上身有点硬,洗过几水后,柔软如丝绸,又没有丝绸那种凉凉的感觉。可谓内衣中的上品。母亲知道我喜欢穿,总是旧的还未破便又做下新的,有时干脆同时做两件,让我替换着穿。

由外而里,可说是我的蜕衣史的又一个新时代。在我是一种进步,在母亲呢,那就只能说是一种退步了。她是高兴还是忧愁,直到多少年后,我才明白过来。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吕梁山的一个村子里教学。正值“**********”中期,家境十分艰难。当时社会上忽又时兴穿中式上衣,以咖啡色的绸子面最为贵相,连农村小伙子也争相仿效。我虽有工资收入,却做不起那样的衣服。母亲猜出我的心思,便为我做了一件黑咔叽布面,家织布里子的棉衣,即本文开始提到的那件棉衣。这倒也符合我当时的身份。

两年后,我找下对象,是个农村姑娘。母亲欣喜之余,曾叹息地说:“往后有人给你做衣服了,你也不用再穿我做的衣服啦。”

这话叫人心碎,她老人家知道,她的儿子从此之后,再也不仅仅是她的儿子了。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母亲为我做的最后一件棉衣,这多少年来,我一直舍不得丢弃,虽说早已不穿它了。

粉碎“******”后,妻子和儿女都转为城镇户口,妻子还参加了工作,后来又举家迁到省城。母亲年事已高,又离我千里之遥,连见一面都不容易。我这一辈子,怕再也穿不上她老人家用家织布为我做的衣服了。每念及此,总叫人心里不是个滋味。

夜不能寐,遂披衣而起,记下这一切,姑名之曰《蜕衣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