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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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杨闻宇

杨闻宇(1943一),陕西人,著作有散文集《灞桥烟柳》、《野旷天低树》等。

登陵忆

穷人亲故土,帝王恋京都。只因历史上先后有10个王朝在长安、咸阳建都,星转斗移,时序更迭,使得关中的土地上颇多帝王将相之冢陵。解放初期,******颁布的第一批重点文物依次编排,名列前茅的1至5号,就有4个处于关中。由研究历史的眼光来衡量,其潜在价值在全国恐怕是举足轻重的。

前些年,经常在渭河两岸奔走,我有缘登临过一连串的冢陵。奇怪的是,随着岁月的递进,登陵之兴味有增无损,远远望见古陵,双腿似乎就平添许多气力……退思幼年时候,或春荒寻挖野菜,或清明祭纸扫坟,在村野小墓前,我却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明知这土堆下就浅葬着一个人,此人在作古之前,须髯拂拂,老态龙钟,比我的爷爷还要高寿,小小孩童,敬重尚且不及,怎敢唐突无礼呢?

儿时在小坟前是那样的安分,拘泥,成年后在冢陵前又这样的大胆,无忌,健步登攀之际,难道说就没有想想冢陵里躺着个什么样的人物么?冢里人活着时,制驭天下,四海独尊,教那么多贵胄臣民俯伏颤栗在他的足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明明生着与常人一样的眼鼻口耳,偏说是什么“龙颜”,威慑得人们惴惴然不敢仰视。这么煊赫、厉害的一个人物,我怎么就敢斗胆其上呢?细细想来,除了冢里人死得过早,与我在时代距离上拉得太远以外,也还另有原因的。

大约是1969年吧,我们这批在“****”中沉浮的大学毕业生分不出去,不好着落,我被临时安排在兴平茂陵汉武帝陵下的一个小小村庄里劳动锻炼。干活时,从庄稼地里望着武帝陵,觉得它不过是一个高大些的土堆而已,没什么意思。大雁南飞,天气渐渐凉了,秋雨天里出不了门,进不得地,独个儿寂寞无聊地窝在乡间土炕上,我随便翻开了几本野史。在野史里,我无意间竟发现了许多我当初不曾想到、也压根儿就想不到的事情(现择几段琐屑细事录之如下)。《唐语林》:宣宗时,越守进女乐,有绝色。上初悦之,数日,赐予盈积。忽晨兴不乐,曰:“明皇帝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召诣前曰:“应留汝不得。”左右奏,可以放还。上曰:“放还我必思之,可赐鸩一杯。”《清宫遗闻》:皇上宿某宫中,召某宫某妃进御。当值内监,则往彼赤体毡裹,背负而来。或曰,此明制;或曰,世宗为宫人刺毙,是以此制至雍正后甫有之。《朝鲜李朝世宗实录》:帝(成祖)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当死之日,皆怕之于庭,饷辍,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雄颈而死。

至此,我才又一次领会到存在决定意识的深刻含义。帝王家既要理万机,治天下,又想着玩女人,宣****;耽女色又怕惹出乱子来,瞻前顾后,胡乱折腾,既演出了一些荒诞不经的怪异之事,同时又导致出忽喜忽恼、冷热无常而又森煞可怖的一面;然而,爱河饮尽犹饥渴,****终究是斩割不断,直至老死之日,还酿下了宫人“哭声震殿阁”的一出悲剧……放下手中这野史,我是有点儿坐不住了,下了土炕,走近窗前,透过简陋的织有蛛网的木格儿窗权,凝视着雨幕里青灰色的冢陵:冢内之人,与野史中这几个帝王时代不一,却处于同一地位,在思想意识上,他们之间有多少歧异之处呢?……青紫色的高大冢陵近在咫尺,虽因秋雨而隐隐约约,我却觉得,它仿佛是笼罩着一层神秘难测的色彩……待到天气放晴后的一个黄昏,我兴致勃勃地登了一次武帝陵。那番登临,至今仍记忆犹新。

皇家陵寝,当初择定之时,看来是极讲究风水地脉的,有的因山为陵,虎踞龙蟠,有的凭仗高源,遥对江河。汉武帝陵,就是从开阔空旷处陡起一尊高大的土堆,远远看去,像半隐于地平线的、业已散尽了最后一抹余晖的、早就冷却了的半轮落日,论这土堆的位置和气派,是与帝王在世时踞坐于龙位上相仿佛。当年那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帝王陨落了,驾崩了,而自然界中周而复始、晓升暮沉的真正的落日,却静静地存在着。关中是八百里平原,川原上耸起十余丈之冢陵,此时登临,夕阳如焚,左右前后的景观雄浑而壮丽,背衬的远山像一队队突进的枣红色的骚骚铁骑,化石似的凝铸于天涯,横前的渭河水像一柄染蘸血红的大型古剑,平跌在茫苍苍的原野上,登高纵览,我忽然对厚重的二十四史在脑海里综合出形象性的联想和勾勒:帝王们曾经在旷野上挥军逐鹿,叱咤风云;曾经在宫殿上一笑一擎,赐降祸福;也曾经千骑万骑,行幸民间,风伯为之清尘,雨师为之洒道——锦绣江山依旧,昨昔人事已非,伟人大业;终成土丘,弹指繁华,总随逝水。

那天晚上躺回土炕上,窗纸簌簌,冷月窥照,我才悟到,人的感情的波澜也不是无缘无故兴起的。登陵而唱叹兴亡盛衰,就地感慨,触景生情,是以平时对历史的理解尺度为基础的。而我对历史的了解,肤浅,可怜,充其量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究其原因,自己不肯努力学习是一个方面,而历史本身也不得径情直遂的。皇帝是那个漫长时代中的统治集团的典型,自以为是个打喷嚏也降甘霖的天下之主,对经纬自家的帝王业基铺排得繁华浩大(关于这些,史多记载,广为人知);同时,在另外一些私隐之事上,却又布置得诡秘之至,且禁封极严(帝王称其居处之地为禁城,禁地,禁中,禁苑,就有这一层意思在内),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偶尔漏滴于宫外,通过野史流传到今世,对那么多冢陵下的“真龙天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鳞半爪呢?!

近几年,各地每发现一宗埋藏于泥土里的希罕文物,往往会在社会上、史学界引起一阵强烈的震动和反响,我思量,恐怕正是这宗文物折射出或隐喻着某种思想或意识的缘故。其锐利光芒直接与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思潮、某种行为相激射,相照应,有助于人们回过头来,重新检点自己精神活动的发展进程及蜿蜒于其间的辩证脉络。——野史所载倘属真实,在认识价值上是不亚于泥土里的古物的。

“世人尽从忙里老”,弹指间,我也是年届不惑了。蓦然回首,发现后边又齐臻臻上来了一层孩童。眼见孩子们三五成群,竞相登陵,我竟感慨丛生:帝王的陵墓是庞大的,沉重的,复杂的,其复杂沉重不在于棺椁、宝器之古老、罕希,也不在于殉葬之红妆美姬统统化蚀为白骨,肢形仍痛苦地扭屈着……关键是在于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阴沉而强大的封建主义的罪恶阴魂!“旧社会灭亡的时候,它的死尸是不能装进棺材,埋入坟墓的。”封建帝王这个浑身涌流过荒淫、愚妄、虚伪、专横的血液的肌体,因为久躺地下,难道其脉搏真地就停止了跳动么?!我们的社会是从不断摆脱愚昧、谬误的僵尸中逐渐聪明而取得前进的,但这种摆脱,又是何等地艰难啊!

望着散落于关中的一座座冢陵,望着陵后那巍峨绵亘的大山,我爱反反复复地咀嚼这类问题。似乎也只有携着这样的思想和情愫,登陵之举愈显得含意深长。倘若像天真的孩童那样,喜冲冲登一回冢陵,采几朵野花,嬉嬉闹闹,自以为是在帝王头上游戏了一回,便超越了旧时代了,实际上却是一种盂浪幼稚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登陵的孩子永远是纯洁可爱的——少年天籁,其乐也无穷,他们正是我儿时的影子。望着这一群群活泼灵动的身姿,我真想赶上前去呼唤他们,提醒他们:人生恐怕并不在于盲目地登高,关键还在于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