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1908—1994),原名祖襄,安徽径县人。中国著名作家、学者。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代表作有短篇小说《一千八百担》,长篇小说《山洪》。散文集有《拾荒集》等。
游金石滩漫兴
去年,相处六十年的老伴去世,生活和精神失所依托。我很不旷达,心里创伤短时不易愈合。就在此情此境,忽接到请我去金石滩一游的信函。想了想,我高兴地动身了。
金石滩旅游区,距大连市约八十公里,从宾馆到几处海边名胜,有几条平整的柏油路。我几次到过鳌滩、南秀园等处,看到了像大鹏展翅、猛虎登山、刺猜饮水、巨龟望天等种种可品玩的礁岩。一天黎明,主人安排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小岛野餐。从一个名叫“天翻地覆”的滩头登上汽艇,开向茫茫大海。天空深蓝,海天难分,只见东方有几抹乳白色的云。我盯着那里。忽然,一个像切下的西瓜薄瓣的弧形东西冒了出来,似氢气球似的上升。那是一种什么红色?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这么悦目的红!我翻遍脑子,找不出词儿形容它。随着那个弧不断上升,那红色也不断变化,一会儿,整个浑圆的大球跃出水面。红色淡了,白亮了,刺眼睛了,使人不能正视了。几只水鸟飞掠过去。我们都长出一口气,同声欢叫起来。这样的海上日出,我没见过。
那小岛名叫什么“三辆车岛”,据说这儿盛产鱼和海珍,捕一次,三辆车都拉不了,故得名。这个岛只是一些半露半没的礁岩。我们分批乘小划子上了岛。岛大如操场,有个脊背,全是赭褐色高下不平的岩石。每一棵树、一根草,铺满贝、螺的壳和各色石子。有人拣着美观的海星,有人在水里捞到海参和海蜇。这岛上还可以钓鱼。我看见北京来的钓鱼协会会员,男女一大批,手持各式钓具,兴致勃勃。
金州区领导从大连市开完会回来,特意接我们到区政府叙谈。这位领导挺年轻,听说当过研究生,言谈风度诚坦自如,显得有器识,有修养,很干练。他在会议厅里拨开一幅帘幕,指着本地区的地图,如数家珍般谈着旅游区规划。原来这金州湾伸出在海面,一边是黄海,一边是渤海。旅游区规模很大。目前只是初创,宾馆餐厅、游乐场所等设施远不能抵用。中外游人已经不少,大概是这里的地质结构特殊,景观南北的特点兼而有吧!最后,区里的工作人员拿出笔墨,要我们题词。我写道:“数度到大连,不知金石滩;今日目所见,山海真奇观。”后来所住的宾馆也拿出旅游局的纪念册子,我写道:“幸游金石滩,大气何清鲜。怪石似禽兽,飞奔逐海天。”这里我要补说一点。我们从北京到此,最突出的感觉就是空气的清新鲜洁。从窗口遥望,广阔世界,一片新绿;无边的大海,波涛起伏。坐在屋里,走在路上,到处一尘不染,好风习习,气温如春,只觉凉爽舒适,心旷神怡。
我还有四句讲海鲜餐的:“曾游欧与美,海食人争趋。金滩海鲜好,众皆快朵颐。”在欧美名城多有一种餐馆,筑作船舱形状,门上标出“海食”字样,五彩霓虹灯不住跳跃旋转,耀人眼睛。座上挤满男女,吃的不过大虾和牡砺。在南斯拉夫,主人特意把我们送到远郊一家海食馆,据说是希腊时代传留的,专供牡蜘。相较之下,金石滩的海鲜品种要丰富得多,而且是真正的“鲜”,地道的“鲜”。
各处海滩都铺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石子,美如南京的雨花石,又多有更可玩赏的方面。早晚未涨潮的时候,遍地琳琅满目,十分可爱。据说因为涛浪不断猛冲,山岩被冲碎下来,就慢慢打磨成这种多姿多彩的石子。有位同伴弄到一块锋楞挺拔的石块,状如石笋,上面凹凸多孔,嵌满精致的小贝粒,真是一件可贵的美术品。旅游局的工作人员老孙是位工艺美术家。他正对着这些彩色石子打主意,想精选加工,制成纪念品。他赠给我两盒彩绘成歪着头嬉笑的娃娃,憨态可掬。他说还想拣些黑白的石子作围棋子,要天然的,不兴加工。我也喜欢天然的,那些天我陆续积存了两袋石子,不过许多是大家送我的。现在我书桌窗台上添了几盆“高级”盆景,大可观赏,我也凑了四句:“金滩多彩石,历历如珠现;斑理穷工巧,姿型各有奇。”
宾馆夜间有时放录音乐曲,跳舞。住客、经理、工作人员和服务员都参加。跳迪斯科的很多,也有旁观的。有位清秀小伙子跳了一阵,坐到我身边,与我攀谈起来。他是汽车司机,不到三十岁,已结婚生子。“你家住房好吗?”“去年新盖的。”“花了多少?”“一万五千多。”“别人帮的?”“哪里,自己存的!”这叫我很纳罕。一次晚饭后,八点多钟了,宾馆门口院子里还有六七位工人在干活。我与他们闲谈:“八点多了,还干?”“看得见,多干点。”“你们都盖新屋了吧?”有位老人答:“他们都在盖,就我还没有。”有人问我每月多少工资,我说了数目。有的笑,“你大学教授,这么点儿?!”不相信。有的说,“是这个数目。以前,那可是个大数目!”我问他们怎么富的,回说靠海吃海,滩涂养殖,家里还搞种植和养牲禽……现在的政策,路子可多啦。说话间,有个小伙子说声“我先走了!”跨上一辆摩托车,一踩脚,风驰电掣跑了。我也有四句打油诗:“多有万元户,往来骑摩托。住房先后建,喜迎新生活。”
一天,我来到鳌滩,一边在滩头看海,一边随手拣石子。几位来度假的妇女和青少年围拢来,蹲在我跟前,一个说:“你喜欢石子吗?”一个说:“你喜欢哪样的,我帮你拣。”一位穿时新衣裙的姑娘把一块莹如白玉的圆石子塞到我手里,笑着点点头,表示得意。一位妇女看我想站起来,连忙紧紧扶住我的胳膊:“大爷,你蹲久了,头晕吧?”不知怎么,我忽然要流眼泪。我又凑出四句:“所遇陌生人,交如骨肉亲。绵绵复娓娓,同是龙裔孙。”
返京坐上飞机,陪我来的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小方说:“我看你几次题词都写得很活,手怎么不颤了?你的几首诗,说是打油,话可实在,也是很合规格的五言绝句,都是即兴之作,脑子怎么不迟钝了?我看你此行兴致高,情绪好,你说是不是?”我点点头说:“空气新鲜,游目骋怀,饱享人情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