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梅(1925—?),作家,演说家。著有《一千个春天》、《往事知多少》。
零乱茶烟
在纽约,在第五街,汽车停在一家店门口。因为是我的生日,他一定要送给我一份礼物。
司机开了门,我一看那是巴素娜狄珠宝店。——全世界最负盛名的首饰店。总行在意大利的罗马,创业百余年。每件首饰只做一件,每一个女人都以有一份巴素娜狄的珠宝为荣。
我问他:“来这儿做什么?”
他说:“你进去选一样喜爱的东西嘛。”
我说:“巴素娜狄的东西我已有好几套了,真的谢谢你,我真的不要。”
他望着我,有点惊奇,他说:“你真是一个使人费解的女人,我想你是第一个拒绝接受巴素娜狄的女人,假如他知道这事的话,一定大为失望。”
我笑说:“他失望,我却替你省了一笔钱,是不是?”
他说:“不,我总得送份生日礼物给你,你想到那儿去挑选?”
我说:“前面就是‘双日书店’,我们是否可以到那儿去看看?”
他说:“书何必自己去买,要哪一本,打个电话让他们送来好了。”
我说:“那你今天就算给我你一小时宝贵的时间,陪我逛逛书店,好不好?”
他说:“好吧。今天让你随心所欲。”
他虽然如此说,但我知道,他仍然以为我是一个使他费解的女人。
在我的周围,在如今只重物质文明的社会,又有几人懂得逛书店的乐趣呢?
到了“双日书店,”我正忙着看书,不一会儿他却和书店的经理一同走过来,老板说:“陈夫人要选什么书,我替你去找。”
逛书店的乐趣是无人打扰,而且你自己可以东张西望,这儿翻翻,那儿翻翻而不受到搔扰。因为在书店里你不是和人说话,而是和书本神交,假如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完全失去逛书店的乐趣了。
不识相的他,不识相的老板,把我的来意一笔勾销。
我说:“请你给我一本怀特的《历史的追溯》和尔活的《战争回忆录》。”
两本都是今年的畅销书。
我趣味索然,他把包好了的书本交给司机,和我一同上了汽车。
我望着第五街的高楼与那川流不息的行人,我的回忆却回到很久以前的那很遥远的地方。
中日战争八年,我从中学到大学,在香港,在抗战的大后方,生活都很苦,经济更困难,爱看书,但常常没钱买书,于是只好到书店浏览,但书店主人对于只来看书而又买不起的人并不太欢迎。
有时为了买一本书,我就只好节省午饭钱。我有一妙计,吃两片面包,两片面包当中洒些白糖,吃起来不致太淡然无趣,然后喝一杯开水,很奇怪,不知是何道理,开水比冷水有味道,尤其是吃白面包的时候。
有一次为了想买一套中译的俄国名著,那套书共有四册,厚厚的四册,价钱太贵了,只好和另一位同学约好,两人合买,于是两人一同节食,但她对于白面包,白糖和开水的午餐无法欣赏,只吃了一天就要中途撤退,我对她这样放弃当然不甘,于是答应她替她到图书馆去手抄李清照的词笺共二十一首,她这她同意继续牺牲到底。
大后方的书本纸张之劣无法形容,印刷也极差,但我们每得一书就如获至宝。等到我的女儿在加州士丹佛大学读东方语文时,随时开个书单,今天要一套廿四史,明天要一套文选,后天又要一套诗品,顺手拈来,得之毫不费工夫,与我们当年做学生时的境况真是天壤之别。可是也许为此,他们也无法享受我们当年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乐趣。
在岭大的校园内,我们读文科的学生常爱到吴教授的宿舍内听他谈诗论词。而他的福州茶泡在小小的茶壶里,再倒入玲珑的小杯中也别有一番情趣。
他从屈原说到杜甫李白,从东方文学说到西方文学,兴致来时还要挥毫写一两首诗。有一次他还开我们女生的玩笑,他写了一副对联:“几生修到梅花福,添香伴读人如玉。”
我说:“老师该罚。”
他说:“该罚,该罚。”喝浓茶一杯。
真是此情只待成追忆。
如今男人的圈子里,谈的不是球经就是股票和女人,女人谈的是时装,牌经,和男人。
能有情趣去论诗品茶或逛书店的人已不可多得。
人,为什么常常要追寻那不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人生的矛盾。
在纽约的泛美大楼的“云天阁,”我们正临窗外望那将逝的夕阳,我想喝一杯浓茶,一小杯浓茶,像吴教授泥壶中的茶,可是“云天阁”有最名贵的瓷壶,镶了金边的茶杯,但那茶叶,是放在纸包里的茶叶——最煞风景的品茶方式。零乱茶烟,何处追寻?
一九七九年四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