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彦(1914—1999),浙江省义乌县人。主要作品有短篇集《眷恋土地的人》,长篇小说《春回地暖》,及外国文学评论集《严峻的文学》等。
塔
我坐在旅店四楼的长廊上,纵眼远眺白雾弥漫的西湖。我的视线终于给宝石山上那座庄严静穆的保椒塔所吸引,脑子里同时展开了关于塔的回忆。
当我还是一个浙东乡下孩子的时候,就知道省城杭州有一座雷峰塔,是金山寺得道的法海和尚用来镇压蛇仙白娘娘的。关于峨嵋山青白两蛇和当学徒的青年许仙在湖上借伞相遇的传说,是我童年时代最神往的故事,它不仅启发了我的想象,而且开拓了我的梦境。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梦见原在山野间蜿蜒而行的长虫,忽然变成婀娜多姿的美女,还因此改变了对蛇的感情。后来跟起大人去赶庙会看草台戏时,往往看到台上演出那个叫做《水漫金山》的戏,自然又是凭着孩子的热情,希望在剧烈的斗法中,善良多情的白娘娘能够战胜那个冷酷无情的秃头;但偏偏事与愿违,最后竟是法海把白娘娘装进一个小小的金钵,还要把钵子埋进土里,还要在土上造起一座巨塔,使得失败的白娘娘永远不能翻身露面。每次看完这个戏,我总是满怀悲愤,甚至连夜做起噩梦,觉得世间真是充满冤屈和不公。
可是,我那时连雷峰塔的图画和照片也还没有看见过,更不要说真塔了。在我们那个私塾式的国民学校后面的义家地里,有一座两三尺高的小石塔,下面是作为穷苦人的坟墓的“千人池,”那些无人收葬的尸体就从塔门塞进去,池里装满尸体所化的毒水。远远望去,石塔四周丛生着特别茂盛的野草,有时还有闻到尸臭引来的野狗,在附近执拗地转来转去。在孩子们的眼睛里,那座小石塔就成为恐怖的象征,不但不敢走近它去瞻仰一下,如果看见草丛里有野狗的影子,老远就得避路,还要呸呸地吐着避祸祛邪的口水。雷峰塔是不是就像那个石塔的样子?如果只是那样一座小石塔,怎么镇压得住本领高强、敢于盗取灵芝草的蛇仙白娘娘呢?即使这个问题一时无法得到明确的解答,总之,对塔是丝毫没有好感的。
看到跟“千人池”上面的石塔很不相同的大塔,那是在进了县城高级小学以后的事了。小学建在一个名叫“绣湖”的湖边,对面,隔着湖,就竖着一座据说原有七层的古塔。这座塔,如今只剩下五层,而且泥土驳落,满身褴褛;但给附近那些低矮的茅屋一衬托,仍然显得很高大。塔顶上还生长着一棵迎风颤抖的小树。黄昏时分,有数以百计的鸟雀,栖宿在那上面。如果碰上阴霾天气,成群结队的乌鸦就一面绕塔而飞,一面悲声叹苦,给了人们一种凄凉不吉的感觉。老师总是警诫我们不要去塔下游玩,担心有朝一日,那座褴褛的废塔经不起风吹雨打,会突然倒坍下来。可是,警诫归警诫,有一天,我和几个同伴还是冒险去了那里。当我们拨开高与人齐的野麻杂草前进时,随着一只迎面窜来的受惊的野狗,跟闻到一阵恶心的血腥同时,我们看见就在离开十来步远的地方,躺着好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这才使我们猛然记起,那些日子,驻扎在附近城隍庙里的“省防军,”每隔几天,就要枪毙一批从乡下捉来的“农匪”,刑场就是另一半干涸了的绣湖,只是没有想到又已经扩大到废塔下面来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走近那塔去,它成为比乡下那个小石塔更为恐怖不吉的东西。
谁知道,在生活里却偏偏难免碰到这种不吉的东西。有一年冬天,我到南乡江边去看访一个同学,离村还有四五里,老远就看到耸在小山岗上的一座白塔,比绣湖旁边的古塔要矮小些,塔身的白蟹虽也略有驳落,却并没有显出褴褛的样子。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到了同学家里,就跟随同学到建有白塔的小山岗下去——自然不是为了欣赏白塔,而是那同学要讨钱补交学费,去找他正在糖坊里给人当熬糖工的父亲。江边的田地都是松软的沙土,不适宜种棉稻,主要出产我们家乡叫做“糖梗”的甘蔗。到了十冬腊月绞糖季节,几乎村村都有一个糖坊。其实,所谓糖坊,也只是在茅草棚里安起一部糖车和一个糖灶。糖车是装在两个轴上的两节粗大树干,通常由两头水牯牛牵引,使树干朝相反的方向转动;一支支的糖梗就塞进树干中间,随着树干的转动,糖水就给绞了出来,汇成细流的糖水,通过一条小沟,流进另一旁地位较低的糖灶的大锅里,经过熬炼,慢慢地凝成糖浆,又结成糖块,就是市上出售的红糖。糖车昼夜不停地转动,灶门里不停地添加柴火,大锅里的糖水也就不停地沸腾,因此,空中就不停地鸣响着车轴的转动声,荡漾着糖水的香甜气息。尤其成为孩子们强烈的诱惑的,是熬糖人出奇的慷慨。只要你往糖灶旁边一蹲,就会有一支香喷喷的“糖球”送到手上来。当沸腾的糖水快要凝成糖浆时,把一段糖梗往锅子里一浸,取出给冷风一吹,糖梗上就结起一层厚厚的糖衣,叫做“糖球,”咬起来又香又甜又脆。这一天,我和同学到了小山岗下,走进那个靠岗搭棚的糖坊,原以为同学的父亲一定在糖灶旁边忙碌,一看见我们就会递过好吃的“糖球”来的;谁知道他父亲竟躺在离灶门丈来远的柴堆里,身上盖着好几把散乱的稻草,还有一件破蓑衣,一边呻吟,一边颤抖。同学走近去喊了好几声“爹,”那个躺着的人才支撑起上身,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向儿子摇筛子似的摆了几摆,说道:“你回去……你爹发疟疾……没有钱……没有……”我看见他脸孔铁青,眼眶陷落得像一对黑洞,还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身子一仰,又躺了回去,重新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和我的同学怔怔地站了一会,只得啥着眼泪,离开那弥漫着柴烟和糖香的茅棚。出了糖坊,我抬头一眼望见那座耸在小山岗上的白塔,觉得它木然地俯视着发生在茅棚里的生活的凄苦,好像专为人世间的不幸作见证,那形象是多么冷漠可憎呵!
大概就在这时候,杭州雷峰塔倒坍掉的消息传到了我们那个小城里。尽管有人为此表示惋惜,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件令人快意的好事,不仅很为那久受委屈的白娘娘高兴,还希望普天之下的塔都遭到同样的命运。
这就是我最早对塔的感情。
终于,我有机会上省城求学了。那时铁路还没有通,从家乡到杭州,要赶两天旱路,搭一晚小火轮,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情。同时,我也已经听到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类的话,读到过“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之类的诗,知道杭州是媲美天堂的名城,西湖是闻名天下的胜地。因此,一到杭州,就以一个年轻人的虔诚和狂热,尽情地享受湖山美景。每逢假日,不是湖上泛舟,就是山中访胜。记不得究竟登临过几次南北高峰的顶巅,探寻过多少回九溪十八涧的泉源。也就在那种高涨的热情里,我逐渐改变了原先那种对于塔的偏狭态度。
在欣赏西湖迷人的湖光山色时,有谁会忽略那伫守在宝石山头的保椒塔,放过那矗立在钱塘江畔的六和塔呢?更有谁不会被净慧寺前雷峰塔的遗址引起强烈的怀古之情呢?宋代有位大诗人在一首缅怀西湖的诗里写道:“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浅深随所得,谁能识其全?”当时我是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缺乏关于名胜古迹的历史知识,对西湖的爱好,只限于它的山明水秀,它的花木多和空气好,一年四季都有可玩可看的地方。宝石山保塔那庄严静穆的姿态吸引着我,它附近那些蓊郁的林木和奇妙的岩石更使我留连忘返。钱塘江畔的六和塔是一座巍然巨塔,不但雄伟的外形令人神往,尤其是它可以攀登而上,能够满足临高远眺的好奇心。对雷峰塔故址的兴趣,虽然没有对保椒塔和六和塔那样浓厚,但也已经知道白娘娘和法海和尚斗法的故事只是神话传说,塔底下并不是真有受屈的蛇仙。因此,代替原先那种庆幸塔的倒坍的心情,这时却不无轻微的惆怅了。
也就在这个时期里,我经历了学生生活中不寻常的事件。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燃烧起全国青年学生的激愤,汹涌的浪潮波及到平静的西子湖边。在冬季严寒的日子里,我满怀热情地参加了抗议请愿的行列。深夜的月台,冰冻的铁轨,闪闪发光的刺刀,沿途受阻的列车,以及到达“首都”南京后。的被迫离开,使我这个懵懂的乡下孩子睁开了惊奇的眼睛。而在回到杭州以后,又参加了一次“打狗”的壮举。狗是当时的伪教育厅长,一个油头粉脸的国民党党棍。我们从关起两扇高大铁栅门的伪教育厅,一直打到那位厅长大人豪华的公馆,打得厅长大人的法国太太越屋而逃,满街都飞舞着窒人呼吸的鸭绒。可是,很快的,“报应”就来了:首先是所敬佩的一位老师失踪了,接着我的一个最亲近的同学被捕了,而且不久就被杀害了。……
记得那时我细读了鲁迅那两篇评论雷峰塔的倒坍的名文。在前一篇文章里,鲁迅从童年时代不满秃头法海的立场,对雷峰塔的倒坍表示了喜悦;在后一篇文章里,他却对那些古塔的破坏者表示了不满,认为不论是兵祸来时的“寇盗式的破坏”或无知的乡下人的“奴才式的破坏,”结果都“只能留下一堆瓦砾,与建设无关,”并叹息道:“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当时我想,现在不正有人高挂“不抵抗”的招牌,堂而皇之地出卖祖国吗?不是正在把不愿做亡国奴的人投进监狱,加以杀害吗?这种情形要是不改变,西湖纵然美丽,又有什么用呢?
苦恼于这种想法,联系到过去关于塔的不愉快的记忆,我对西湖的明媚风光顿时失去了兴趣,不再像初到杭州时那样如醉如迷了。
结束了三年中学生活,我就远去当时日益处于风雨飘摇的北国故都求学。第二年回转家乡,寄住在雷峰塔废墟旁边的夕照寺里,我又有了一次赏玩西湖胜景的机会。正当晚秋季节,湖边原是浓密一如烟云的垂柳虽然逐渐疏淡,山上的枫林却展现出一片耀眼的紫红,而且到处都是桂子的飘香,遍地开放着野生的黄花。夕照寺一面临湖,一面靠山。即使雷峰塔已经倒坍,无法欣赏“塔影初收日色昏”的景象了;但在那些日子里,终日漫步山林,我的确领略到了“木老识秋气,径幽闻草香”的情味。尤其是,寺里有一位慈祥的老僧告诉我一些雷峰塔的历史,才使我知道西湖诸塔,都是那个五代吴越王钱谬的孙子钱弘淑修建的,不过目的却各不相同:保椒塔为了纳士进京时保佑自己,六和塔是为了镇压江潮,雷峰塔却是他敬佛的妃子为了珍藏经卷。又知道雷峰塔原来是重檐飞栋,窗户洞达,和六和塔一样可以登临远眺;明朝嘉靖年间给偻寇放了一把火,把塔檐烧了个精光,只剩着个变成储黄色的塔身,所以显得苍老突兀,被人们叫做“老钠”。同时,我又找到一些前人关于西湖轶闻掌故的笔记,读了一些宋末帝王们偏安逸乐、佞幸们盘桓荒淫和兵乱时版荡凄凉的记载。过了几天,我又在湖上的游船里,听一位划船的姑娘谈起雷峰塔倒坍的原因,说是很久以来,就流传着一种迷信:谁家灶台上只要摆起一块雷峰塔的塔砖,就可以避免蚂蚁,因此你也挖,我也挖,日子一久,塔脚的砖石就给大家挖掘一空,而且只有挖的,没有修的,劫余的塔身自然只有最后倒坍;等到塔一倒掉,发现塔砖里原来藏有经卷,于是大家又争去盗经,也是只有盗的,没有保护的,那些古代珍贵的经卷,自然也几乎损失个精光。她又说到倒坍时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一天午后,正跟爹在湖上划船,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那座千年古塔,刹那间就化成一堆瓦砾。……
听了老僧和划船姑娘的诉述,加上从前人笔记所得的历史知识,对照自己在故都危城的种种身经目击,这座古塔的悲惨命运,更增加了我的怅惘。我重温了鲁迅那两篇名文,就越发赞成对那些可鄙的“寇盗式的破坏”和可叹的“奴才式的破坏”行为的谴责了。
对塔的感情虽然有了转变,不过,只是到了解放以后,我才真正爱上了西湖的塔,才充分认识到塔是前人留给我们的美好的赠物。整个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我一直流转他乡异地。在漫长岁月里,我对家乡的怀念与日俱增。西湖从来就是引人恋念的,古代的诗人不就有“笙歌缥缈虚空里,风月依稀梦想间”和“寄谢西湖旧风月,故应时许梦中游”之类的名句吗?我所怀念的,当然不只是潋艳的湖光和空蒙的山色,更是呻吟于水深火热之中和战斗在高山旷野之间的家乡父老兄弟。我听到不少关于家乡父老兄弟遭受迫害屠杀的消息。我的嫡亲三姊就是正当日寇入侵时,为了回村去抢救一头相依为命的耕牛,死在敌人的刺刀下。还有一个堂叔,为了抗拒国民党反动派抓他的儿子当壮丁,结果被关在监牢里,发了疯,最后又活活地饿死。但我听到更多的,是他们反抗斗争的故事。据说,无论是在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时期里,到了严寒的冬天,也就是江边农村绞糖的季节,只要革命的游击队员们经过糖坊,熬糖人总要把他们让进茅棚去吃“糖球”,烤火,谈天说笑。如果发现什么地方有敌人,熬糖人就用悬挂在糖车顶上的红纸灯笼给游击队报告情况:凡是被敌人占领着的村子,糖车顶上就没有红灯。因此,红灯就成为引导游击队员们最亲切、最可靠的信号——哪里有红灯,哪里就安全。在风雪之夜里,游击队员们穿行着各个村落活动时,到处都有一团团熬糖的火光,给他们照明道路,驱逐寒冷。而且,这些火光的上空,还悠悠荡荡地悬挂着一盏盏红灯,远远望去,就像一颗颗漂浮在黑浪中的明珠。游击队员们每逢在糖坊旁边停下来询问情况,熬糖人总是回答说:“同志们,看灯走路吧!”这样,不仅游击队员们的安全得到了保障,更在伏击敌人时取得了胜利,听到这样的故事,不禁使我回忆起童年时代那次关于糖坊的不愉快的经历,想象着在那个江边紧靠着建有白塔的小山岗的糖坊里,在严冬的夜晚,糖车顶上也将悬挂起亲切的红灯给游击队员们指引道路,也许那位同学的父亲已经不再蹲在锅灶门前烧火,却背着游击队的步枪在打击敌人了。家乡父老兄弟们纯朴刚强的性格,一经出现在记忆里,就变得更加亲切动人。“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我渴望着回到家乡稔稳的土地上去。
机缘终于来临,家乡解放后不久,我就回到了杭州。现在我已经无法描述,当列车徐徐驶进城站,听到广播员清脆悦耳的声音报告说“美丽的杭州到了”时,我的情绪是如何的激动。同样的,我也已经无法描述,当我刚刚进入市区,还来不及把家安顿好,就急急忙忙奔赴湖滨时,我的喜悦是如何的强烈。在市内住了不满一年,我的工作地点就移到钱塘江畔的秦望山上,刚好跟月轮山上的六和塔相毗连,只要一步迈出宿舍的门,就发现自己正面对那座巍峨的巨塔。如果中间不是隔着一条小山沟,简直一伸手就摸得到它的飞檐,一抬腿就跨得上它的层楼。
此后,我就开始与这座储红色的古塔发生了亲密的关系。有一段时期,几乎每个晴天的下午,我都要走下秦望山的石级,通过一小段沿江马路,再走上月轮山的石级,到塔下漫步一会,还跟塔旁开化寺里一位管理茶座的老僧交成了朋友。可是,由于连年失修,这座古塔已经败坏不堪,最高几层几乎完全废疾,朝南的飞檐也倒坍下来了;如果不是解放后及时动工修建,它将跟雷峰塔一样化为一堆瓦砾。从这座古塔的遭遇,使人们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严峻的历史教训,看到了人民的命运。
传说建塔以前,钱塘江潮非常凶猛,“一昼一夜,涛头自海而上者,再疾击而远驰,虎骇而龙怒,猛如山立,歉如电转,”掠堤突岸,摧陷田庐,老百姓深受其害。吴越王钱虽曾率领武士,万弩射潮,并不见效;后来却靠了高僧智觉禅师创建了这座六和塔,才把原是不可制服的怒潮镇压住;现在塔上还保留着当时镌刻的《金刚经》和“观音大士”的像碑等,自然都是“护持法界,调伏魔境”的宝物。但我对这种可笑的传说并没有多大兴趣,对塔内的珍贵古物也不怎样关心,对巨塔的建筑艺术更是缺乏常识;强烈地吸引着我的,依然是这座塔的可以盘旋而上,登高远眺。在这一点上,跟中学时代的爱好,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是,站在塔顶的门栏里,纵目四顾,群山俯伏,江水萦回,有着一种“旧生沧海潢流外,人立青冥最上层”的感觉,能满足奇景的欣赏。不同的是中学时代初离家乡,而且近在咫尺,毫无思乡的情绪;如今却是长期远离,即使已经到了省城杭州,也还没有回家省亲的余暇。因此,从塔巅了望隔江广袤的原野和隐约的村舍时,就恨不得插翅飞奔那实在久违了的家乡,跟家乡那些勤劳而又刚强的父老兄弟们细叙离情。
的确,每当我登上这座古塔的顶层,倚栏向南了望,我的心情就很激动。不止一次,我入神地注视着从南星桥车站开出的列车,缓缓地通过那座横贯天字的长虹似的钱塘江大桥,又缓缓地驶入江对岸碧绿的平原,有如一条巨蟒在草丛中蜿蜒而行,终于隐没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只在低空抛下一团团白烟,和农村的炊烟混合一起,弥漫在模糊不清的地平线上。每当列车的巨蟒在远天消失时,脑子里却展现出无穷无尽的回忆和想象,而那个从漫长艰苦的战斗里获得新生的浙东家乡的景象,就在我的意识中变得异常鲜明美丽了。……
我发现自己走在家乡的田间小路上,眼前正展开一片金黄的稻穗,耳边响着稻床有节奏的欢唱,山地上是满树鲜红的枣实,池塘里是喷吐着浓香的莲荷。还哪里有什么不吉的小石塔和“千人池”呢?而且,我也看到了县城里那个清澈如镜的绣湖和那座已经修复一新的旧塔,还有江边那个建有白塔的小山岗,以及紧靠山岗的充当糖坊的茅棚。现在,已经不再是艰苦的战斗岁月,也还没有到甘蔗成熟的绞糖季节,我的眼前却出现着亲切地飘浮在夜色的黑浪里的明珠似的红灯。
一阵笑语声使我从沉思冥想中回到现实,原来有几个旅客进入长廊。我站起身子,双手按着栏杆。当我把视线重新投向西湖时,白雾已经消散,湖面纯净得一尘不染。给蓝天一衬托,宝石山上的保椒塔也显得格外端庄秀丽,而且新鲜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它迷人的身影。
一九六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