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冈(1914—),江苏吴县人。主要作品有《儿童日记》、《苏匈短简》、《子冈作品选》等。
人之初
垂暮之年住进了医院,一句古老的话忽然新鲜起来——这就是“人之初”。
要饮食,要运动,要排泄……总之,要健康地成活——这是人之初的特点,我在此刻,却像回到了人之初——由于某些生理机能发生障碍,使得进饮食都颇困难,成为医生和亲人密切关注的大问题了。事有凑巧,同室的两位病友也在饮食上碰到了麻烦。一位姓爱新觉罗的中学教师(医护人员称她皇姑,因是末代皇帝溥仪先生的侄女),年方四十就有胃病等十二种疾病,正因消化道出血而禁食,床头柜上的精美食品完全变成摆设。另一位是刚退休的22路公共汽车的调度员(皇姑称她李姐,其全家都工作于汽车公司),正艰难地挑起一家九口做饭理家的重担,不料突患胰腺炎而住院。医嘱也要禁食,可素来心宽体健的李姐耐不住饥饿的折磨,趁护士不备,溜出医院,饱餐了一顿油饼、炸糕,结果夜里疾病复发,折腾得通宵无眠。
团结友爱忠诚善良,希望大家都早点恢复健康——这似乎是人之初的另一特点。不是么?在幼儿园的花朵中间,互相映衬、互相扶持是普遍现象,极少有成人间那种尔虞我诈、损人利己的劣根性。这种对比在浩劫后的今天,似乎越发鲜明。然而在成年的病友之间,却多充满和谐友好的孩提气氛,尽管他们有着极不相同的生活趣味,乃至相距甚远的政治观点。李姐是评书迷,每当她当驾驶员的爱人来探视时,必须先用一刻钟把头天的评书内容复述一遍。皇姑酷爱欧洲的古典音乐,对评书一类通俗文学则深恶痛绝。但当家里送来收录两用机和原声录音带时,她却主动把收录机送到李姐床头,让李姐先过足评书瘾,而自己却只在夜深人静、李姐酣声甚重的时候,用耳机去收听外国的古典音乐……李姐之所以打酣,却是因白天为皇姑的儿子织毛衣织得太累了!
特定的住院生涯把这些成人带回到人之初,我又由人之初追思到社会之初——在失眠中,伴随着皇姑耳机中那想象的旋律,我缅怀着五十年代——那令人怀念的建国之初!那时的我,是一名血气正旺的党员,是一名腿快笔勤的记者,我想不到后来会有那一连串的波折。那时的皇姑,在父亲溥松窗、伯父溥雪斋的教导下,崇拜艺术,能歌善舞,剧照曾刊登于晚报,她也想不到后来因一次不成功的手术使得诸多病魔次第缠身。那时的李姐,刚刚进汽车公司当售票员,领到工资真不知该怎么花,更想不到二十余年之后,自己由于晋升到婆婆高位而背起一家九口的重担!皇姑曾于无意中聊起她的伯父——在“**********”中被抄家的第二天即失踪,十余年来渺无音讯,其五十余间房屋的大宅第被一家工厂和一个托儿所占用至今……听到这,我没敢打听皇姑一家“**********”中的情况,但敢肯定这个家族没少吃苦。我也没问李姐在“**********”中的经历,但确信她的亲属中必有人因打冲锋而成了牺牲品的。我在一阵幻觉的朦胧中,仿佛亲眼看到她们所分属的两个阶层(阶级?)间所展开的那场历时多年的厮杀——一方鲜血淋漓甚至身首异地,另一方气喘吁吁也没捞到什么便宜……幸而双方活着的人最后觉醒了,抛弃了多年来强加在他们之间的敌对感,开始悔恨地谴责起自己的无知来,于是派出自己的代表言归于好……
我揉揉眼,思绪回到病房的现实世界——皇姑和李姐都睡在雪白的被子里,都响起了鼾声。一种多么静谧、多么甘甜的气氛啊!愿它能随着钟摆的嘀嗒声而日渐浓郁。我开始向未来飞奔——遥想出院之后,皇姑李姐之间,我们三人之间,能不能保持来往并继续友好相处呢?
不久,李姐第一个出了院。她家就在附近,常乘买菜之便,溜进病房看望我们,因为看守病房大门的老护士是她的街坊,任何时候也不会拦她。
皇姑前几天也出院了,一是惦念两岁的儿子,二是为参加即将举行的伯父溥雪斋老先生的追悼会。行前我们交换了住址。我因半肢已经瘫痪,将来外出的机会不可能多,但总希望不久能在家中招待皇姑和李姐——这两位经历和气质各异的病友!
我期待着这一天!
(病床口述,徐城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