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荒煤(1913—),湖北襄阳人。作家、著名文艺评论家。主要作品有《荒煤散文选》、《荒煤短篇小说选》。他的回忆散记《荒野中的地火》,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
梦之歌
一、无声的歌
梦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可捉摸的,既无法预料,也无法选择和控制。有时候,一夜梦不断,醒来却毫无痕迹,留不下任何的印象;有时候,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却终身难忘,还会反复侵入你的梦乡。
你日夜思念,朝夕梦想的东西,往往却是梦里很难,甚至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似乎证实现实终归是现实,你在现实中不能获得的东西,也别想在梦里得到。
偶尔,你在梦中得到你想念的东西,是这样真实和亲切,欢乐和幸福,一旦激动得热泪盈眶醒来的时候——回到现实中来,你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幻,只能使你感到更加惆怅,不能不感到现实的残酷,梦幻的虚渺。
所以,我不喜欢梦,却又很不幸是一个多梦的人。不是因为我爱幻想,而是由于幼年的贫困,身体的虚弱以及青少年时代过多的忧郁,甚至在一段时间里患有肺结核症。
我从来没做过什么美梦,像小说中经常描写的什么仙境、天堂、女神和仙女,美女和爱情。
当我幼年开始意识到恐怖,常常在深夜号啕大哭的时候,是梦到自己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当我开始离开家庭流浪的时候,我经常梦到的是我母亲和我姨母那泪光中充满了悲凄和期待的眼睛,令我颤栗,在一身冷汗中醒来,使我彻夜难眠。
当我刚刚被卷入1927年革命的洪流中不久,只很快地看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屠杀——连一些孩子也难幸免,在我这个孩子的梦里,也就出现了监狱和刑场。
当我开始意识到在我孤寂的心灵里悄悄冒出一点点爱情的嫩芽,我经常梦到的却是含泪的离别。
当我第一次来到海滨,看到那蔚蓝和壮丽的大海是那么辽阔无边地温柔平静,我却因为在睡眠前听到海浪轻轻的拍岸声,梦见波浪滔天不断地把我压向海底。
对我来讲,在青少年时代,梦和现实一样,都是充满了不幸和忧郁。所以,我那时候,是一个多梦的人,也是厌恶做梦的人,久而久之,也是被太多的噩梦所麻木的人。
但是,我自从1938年秋天到了延安之后,我就渐渐摆脱了许多噩梦。
我从来没见过像陕北高原上那么蔚蓝的天空,那遍地飘扬着鲜艳的红旗,整天响彻云霄的豪迈快乐的歌声,到处都这么响亮地、公开地呼喊着“同志”这个称号——是这么亲切、真诚、自然而骄傲,往往使我感到一阵阵沉醉和心酸,热泪迸流。“同志”,这两个字,似乎包含了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象征着未来的理想,永远燃烧着的共产主义胜利的火光,人类的希望,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交往……我既没有这个才能,用文字充分地描绘出“同志”这两个字内含的意义和力量,我也无法掂量“同志”这两个字在我的头脑和心胸间有多大的份量!
我刚到延安不久,唯一感到羞愧的,是一时还不习惯对所有人用“同志”这个最尊贵的称呼:也还不能字字清楚、节奏准确、完完整整地大声唱一首《国际歌》。
参加十月革命节纪念大会的那天晚上,当成千上万的同志们在灯火辉煌、红旗招展下齐声高唱《国际歌》的时候,我确实从心底涌起一阵阵不能抑止的颤栗,觉得血液在全身奔腾起来,可是我唱不出多大的声音来,尽管这首歌,是多少年来蕴孕在心间,但只能是悄悄地在血管里循环不已的一首“无声的歌”。这是我到延安之后,感觉到最兴奋、最激动、最欢乐、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可是我却在这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几个国民党特务和日本士兵在追逐我和几位同志。我们正在向一个山头跑去,我气喘得连胸膛都似乎要爆裂开来,腿软得像棉花一样,觉得又粗又大,但是瘫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接着四面枪声都响起来了,我突然感到心头一震,觉得要倒了下去:可是,我清清楚楚听到有位同志大声呼唤道:
“同志们,唱《国际歌》!”
我用手紧紧捂着我的胸口,血不是热的,而是凉沁沁在那里流了出来,可是,我却感到全身都凉爽、轻松起来,用非常燎亮的嗓音——连我自己也诧异地感到声音是这么美丽动听——唱起《国际歌》来。同时,我也听到所有的山头都响起了歌声,像雷鸣般震撼着山谷。
我始终没有倒下去。一位同志紧紧扶住我,抚摩着我的胸口,说道:“你别唱了。”我大声呼喊道:“不,我还要唱!”我拚命地挣扎着站在那里欢唱。
我终于醒了,我其实还是唱了一首无声的歌,然而阳光已经灿烂地照耀在我的床头,而且从山上窑洞那边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满怀激情地歌唱:“哦,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首无声的歌使我从此告别了过去经常袭击我的监狱和刑场的梦乡。
二、家和母亲
在十年****里,从1968年我失去自由之后,我和家里失去了一切的联系,最后,连回家的愿望也丧失了。因为我意识到,我这样一个“黑帮”,只会给家庭带来不幸和痛苦。我没有权利再去干扰家庭。
有一天,我偶尔想起了我的母亲。我想,倘若母亲还在,也许我可以回到她的身边去,她会收留我。然而我顿时又觉得羞耻,觉得邪恶和自私……为什么只在没有人收留的时候,幻想一个无私的母亲?
……有一天,我终于走出了监狱。我不禁回过头去再看一下这一间阴暗、狭小却又感到无限空旷的房间。我在这里从黎明到黑夜,又从黑夜到黎明,反反复复痛苦地度过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自由和寂寞,寂寞和自由。
我上哪儿去?我感觉我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和家了。我只是孤独地茫然地向前走。我走了许久许久,走过许多曲折的崎岖的山路,最后走进一个幽静和美丽的山谷。
我疲劳极了,由于饥渴,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倒在大地上,感到一阵阵昏眩。
这是一个生气勃勃,明媚的春光笼罩大地的早晨。东方灿烂的霞光正展开了广阔的翅膀,扫除一切阴暗,把光明与温暖来覆盖人间。
我匍匐在一片茸茸的柔软的草地上,把脸儿紧紧偎依在这异常柔和、光滑、湿润的草丛中,一面贪婪地在那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芬芳的气息里深深地呼吸着,一面又尽情地用我那干枯的嘴唇,把它们身上所有晶莹的露珠都吮吸到我的咽喉里去。
在草地前面有几棵修长、洁白、浑圆的白杨树,骄傲地挺直着身子,披着朝霞的光彩,显得特别俊拔和美丽;它们身上有许多发亮的眼睛,都用微笑、惊奇、惶惑的眼光注视着我,对我如此饥渴疲惫不堪的模样产生了怜悯。我突然朦朦胧胧地似乎听到白杨树轻声地对我说:
“抱着我,站起来,你忘了么,穿过我们,前面就是你的家。”
我顿时觉得心里急促地跳动起来,感到有些晕眩,觉得这是一种幻觉。
家,我还有家么?
我于是搂抱着白杨树,站了起来,我终于看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在那点缀着一些不知名的鲜艳的紫红、粉红的花朵和四周都铺盖着秀丽而青葱的藤草的岩石下面,露出了一扇有些阴暗的家门。
这是我的家么?我不禁在心底呻吟着,全神贯注地眼睁睁地望着这个不可知的家门。我徘徊、犹豫、感到十分惶惑,痴痴地望着这个似乎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地方。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早已习惯于忍受的一种冷酷的训斥声,发出一种严厉和嘲笑的警告:“你想干什么?你要做什么?老老实实地呆着吧,你还想回家!”
另外,我也似乎听到我自己的心声:可别回去,那不是你的家;那里一无所有,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你要一个家干什么?一个人安安静静守着自己的孤独和寂寞吧。
我也想,是的,我的家早已失去了,在那极为难耐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也有时渴望过,让我回家去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哪怕得到的是一分钟的温暖。可是连梦中也不曾回去过。
但是,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了,我终于用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阴暗的门。我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家。
我一只胳膊紧紧还拥抱着身边的白杨树,不然,我就无法支持我那全身无力的身子。这棵白杨树也似乎表示对我的同情,尽量挺住了身子支撑着我这衰弱的躯体。
我擦干了眼泪,渐渐安静下来,眼睁睁地探望着这个如此狭小,而又无限温暖的家;阳光投射进来,使我看到,除了潮湿的墙壁上闪亮着一串串晶莹的水珠,似早晨的露珠,又像是欢迎我归来的激动的眼泪……它确是一无所有,只是一个空旷的家;可是它却含着欢喜的、真情的、悲怜的、天真的泪珠,看着我,呼唤着我:“这就是你的家……”
我简直以为是幻觉,但确实听到一声女性的轻微的叹息声,然后还觉得有一只柔软炽热的手扶着我软弱的身子踏进了这个家门——天啊,我家里还有亲人?她是谁?
我终于回家了,我迷惘地走进了这个潮湿但是温暖的家里,饱含着感激的热泪模糊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一种多年流浪而无家可归、骤然回到家里的悲喜交加的激情,深深地冲击着我心灵的深处,使我整个身心都激动得颤栗起来,全身都旋转着一股股热流,好像突然投入一个火热的深渊。
刹那间,那鲜艳的朝霞,蔚蓝的苍穹;海鸥似的飞翔的朵朵白云,我泪水浸湿的青草,那棵俊拔、浑圆的白杨树,这个被阳光照耀得重新充满生气和温暖的家……这一切一切都不可思议地交织成一团五彩缤纷的云雾,紧紧缠绕着我,不停地旋转,使我感到一阵阵昏眩,飘浮不定,动荡不安;然后把我卷入一个又一个深不可测的热流的漩涡中,不断地向下沉,我不禁像孩子般哭泣起来。
忽然间,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你总算回来了……”
我怎么又好像回到了童年时代,被母亲紧紧搂抱在怀里,用她的习惯动作,把我的手——由于梦魇惊醒而冰凉的手揣到她那癯弱而温暖的胸怀里,一面又哭又笑地喃喃地轻呼着我的小名,一面把大颗的热泪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还能回家,还能见到我的母亲。我挣扎着,极力睁开眼睛来看看我的母亲:由于过份的激动,我这位苍白清瘦的母亲整个身心都在一阵阵地颤抖,整着眉头,完全呈现出一副异常痛苦的形象,使我心酸。我不能不谴责自己的自私,我为什么要回家?我给我可怜的母亲究竟会带来什么——是短暂的欢乐,还是永久的悲痛?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开我的母亲了,我要永远和她在一起,不再离开这个家。
可是,不知哪里起了一阵暴风雨,在闪电的雪亮的白光下,深黑色的海浪铺天盖地向我们扑了过来,我只听见母亲一声悲凄的呼叫,我就失去了一切。
我疯狂地挣扎,无望地呼喊,全身心的血液都涌上喉头,一阵阵热汗在额上迸流,终于睁开了泪光重重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我眼前闪晃,渐渐看清还是监狱里的那个冷漠的医生,背着双手站在门口对人说:“这老家伙发烧,去给他拿点退烧药来!”然后又嘟哝了一句:“这号人活着干什么?”
我又认真地再看了一下这空旷寂寞的狱房,回忆起梦里的一切,又闭上眼睛,为了不让眼泪流了出来——我意识到,母亲不需要看到我的眼泪,眼泪能给母亲带来什么?难道我这个穷孩子多少年的探索和追求,离开家,抛弃母亲无私的爱,不正是为了千千万万母亲们的幸福?母亲们总是无私地给予孩子们以血液和生命,青春和活力,渴望孩子们获得爱情与幸福、春天和阳光……有时候,即使明明知道孩子们在寻求自己的道路,在走向监狱和死亡,她们非常痛苦和不幸,也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又是为了什么?这时候,我似乎更加懂得了什么叫自由和寂寞,因为我真正懂得了母亲的爱和家的温暖。
我不禁在一阵阵昏迷中,却又很清醒地、高兴地呼喊我的母亲。
“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回家去——母亲,您在哪里?”
三、同志
在十年****里,我在那一间狭小、阴暗、潮湿和空寂的狱房里,度过了许多难眠的长夜,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噩梦。
最使我痛苦的梦,是在胸间挂着一块沉重的“黑帮分子”的牌子坠向无止境的深渊,永远听不见“同志”的称呼。
失掉“同志”这个称号,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失去自己的历史和未来,人与人之间的亲切感,家庭的温暖,甚至生活和生存的信心。
有一年的春天,我得了重病被送进了医院。
老实说,这次病痛几乎使我丧失生活下去的信心。
一天早晨,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平车上,毫无恐惧地意识到这是要把自己送到太平间去,等待永久的平安。
但是,当平车停下来许久,我感到一阵阵寒冷,睁开眼睛看,才发觉我是停在一间宽大的手术间里。我发现,我是赤裸裸躺在那张薄薄的毯子里,我不禁呻吟了一声。
我看到一位瘦瘦的不高身材的女护士,一直背着身子忙碌着,大概是正在准备手术前的工作。她听到了我的呻吟,轻步来到我的身边,用一种温和的声音,微笑着问道:
“同志,你冷吗?”
我猛然听到“同志”这两个字,觉得心头一颤,眼前顿时闪着泪光。我模糊地看到她又拿了一条毯子盖在我的身上,然后又去关上大窗子;她那白色的护士服晃动着,简直像在我面前浮起了一朵多么美丽和洁白的云彩……
是她看到了我的身子在颤抖,看到了我那感激的热泪,还是意识到她这句话给了我多大的安慰,还是出于护士的职责和女性的善良,她用一块小毛巾给我擦干了额头上的汗,然后用那温柔凉凉的手摸着我的额头试试温度,继续在脸上闪动着亲切的微笑安慰我:
“同志!别紧张,你会好起来的!”
我觉得喉头硬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突然伸出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你……”然后费了很大劲,终于充满了激情叫了一声:“同志!”……之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天晚上,或许是为了创痛,或许是意识到我还要活下去,但肯定是因为我和那位善良的护士相互交换了三声“同志”的称呼,我翻腾的脑海里始终不能平静下来。我沉湎在一种错综复杂的充满激情的回忆之中,我一直在真挚地怀念着那位不知名姓,只是偶尔相逢见了一面,在泪眼模糊、心情十分激动的情况下连面貌也没有看清的“白衣天使”!——我在少年时代就从小说里看到过这种形容词。然而我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才真正使我懂得在生活中也确确实实会出现“白衣天使”!
我感到兴奋和激动,是因为失去“同志”这个称呼许多年之后——甚至有时怀疑将永远听不到这种称呼,她第一个以关怀和安慰的口吻叫了我两声“同志”。也许是我的幻觉?当我情不自禁紧紧握着她的手,终于喊了她一声“同志”之后,我看到她那对不大的却是明亮的眼睛里也似乎闪现出泪光。
我苦苦猜想,她是多少知道一点我们这一类人物的命运,出于真心的同情有意给予我安慰和鼓励呢,还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是一个“黑帮”,仅仅因为她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性,意识到自己护士的职责而一般地给予病人的安慰?
我也突然想到,她也可能过去在某个场合见过我,认识我,这次认出我来了,有意给我以安慰和鼓励……接着我就发疯似的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很好地看清她的面貌,感到十分懊丧。
可是,我也恐怖地想到,也许她后来会知道被她称为“同志”加以安慰和鼓舞的人,原来是一个“黑帮分子”,她也许会后悔、甚至要检查,受到批评……。我又疯狂地感到内疚,责备自己不能抑制自己的情感去紧紧握着那只温柔凉凉的手,还敢于去叫她一声“同志”——我有什么权利叫她同志?!……
有好些个晚上,我都是在这种反复交错的痛苦回忆中煎熬着我的灵魂。
终于,我被通知即将出院了,没有任何人来查问过这一件事,我心里感到非常高兴——为了“白衣天使”的平安。
……又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灿烂的阳光直照到我的窗前,我躺在那里,感到十分温暖。忽然,门轻轻推开了,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但我一刹那间就认出来她那瘦瘦的不高的身材,那一身雪白的外衣,白晳的脸上还是带着安详的微笑,一对不大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我从心底颤栗起来,我立即闭着眼睛,不让我难以忍耐的眼泪流出来。我既害怕她那双特别幽深明亮的眼睛,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这许多天来的痛苦的折磨,下定决心,不和她作任何接触和交谈。同时,也在心底乞求她早些离开我。
我感到还是那只温柔而凉凉的手抚摩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把我一只放在绒毯外边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却轻轻掀开绒毯的一角,仍然是用那凉凉的手,温柔地轻轻抚摩着腹部的伤口。然后又替我把绒毯掩盖我的肩头。当那只凉凉的温柔的手碰到我的额头、肩头、胳膊的时候,尤其在抚摩那愈合的创口的时候,我却觉得都像一团炽热的火球在我心灵上打上一颗颗烙印。
我听到她像是有些激动,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
“同志,你的伤口都长好了。希望你好好注意身体,以后还要工作嘛。”
我真想睁开眼睛好好认清一下她的面貌,但是感到一种强烈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只是依稀看到她那雪白的身影像一朵洁白的云彩飘逝了……
我终于在灿烂的春光照耀下醒了过来。
这是我在病房里——也是在我失去自由的最困难的时期里,在无数噩梦中间,最使我激动的,最清晰的一个最美好的梦。
我抬起头来,看到窗外一株玉兰树上正在开放的几朵乳白色的玉兰花,显得特别纯洁、美丽;我特别觉得,有一朵刚刚开绽的玉兰花,在阳光照耀下,白得闪闪发亮,就像那位“白衣天使”透明的心。从此以后,我永远不能忘记她在梦里与我告别时的微笑和期望。因为在长达十多年的日子里,她是第一个用“同志”这个宝贵的称呼,唤醒了我对历史的回顾和对未来的希望,愈合了我精神上的创伤,用“同志”这个崇高的称号拯救了我的灵魂!
这是一个美好的梦,也的确是一个美好的信息,一个美好的现实——因此,我今天能够在医院里写下这首梦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