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皇帝那些事:沉重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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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鸩酒,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温柔暴力

吕不韦仍然笑着,他看着我笑,充满慈祥,他的笑,使我终于肯定,这人的确就是我的生身父亲。他不说,只深深地尽情地看着我。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臣子看王的神情。

他慈祥地笑着,我的心却在颤抖,脸也颤抖,肩膀与全身都在颤抖——我哭了,我边哭边用很小的、恐怕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杀了你。杀你……你明白吗?

仲父,我想下一个,该轮到你老先生了。或许我正是以一场宫廷广场的血腥杀戮向你问候的。作为或许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说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向你致敬呢!

我要对世界说:请允许我以宝剑的名义,成为真正的王者。

毛茸茸的月亮,像夜晚发炎的伤口,格外刺目且疼。宫中仿佛永远有陈旧而幽怨的歌声,从宫殿的胸腔,不,宫的肺里穿出,在每一根红艳的大柱和房梁上流转,在昧暗的阴影与厚重的紫帏里隐约,在笨重、古典的皇室家具的光滑漆面上经过。

老吕头,我的剑在喊叫你,在构思你头颅的样子。吕不韦!我母亲心仪的情人。我该叫你一声仲父,对,仲父。

每当夜深人静,我批阅完成捆成捆的奏简,在瞌睡袭来之前,我要取来宝剑,一寸一寸地将它从鞘里抽出来,和我的目光相对应。剑只在细微变动的瞬间才闪烁光泽,这光泽洁净而坚定。剑光与目光在相互磨砺中露出它的锋芒。这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课。一个王的内心秘密封存在剑里。我要让它的寒光照亮我的头脑,将冲动变冷,将沸血降温,慢慢地有耐心地收藏,使之逐渐在冷白中变得愈加坚强。

吕不韦,我每夜在梦中都诅咒你的名字。

我要把你的名字咬碎,然后带着血丝吐出来。你的名字掉在地上,会是一只丑陋的毒蝎。

杀吕不韦之前,我召见了他,在王室的祖庙里,我想这是有意味的地方,也是杀他再合适不过的地方。我想以此证明他不是我的父亲,仅仅是大秦的一条狗。见他时,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说你冤吗?

吕不韦一言不发,他有极好的耐心和足够的定力,似乎他只想听我说话。我说:你不冤,一点也不冤——你把王后都给操了,你还要干什么,还要做皇帝的老子?这还不够吗!还要做皇帝……你也太不知足了。知道什么是欲望吗?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跪在那里的老吕头,说:欲望那东西就好似一匹狂马,你骑上它,就下不来,全在你能否勒住手上的马缰,别让它跑丢了,欲望没有尽头。停了一会儿,我又说:知道什么是欲望的尽头吗?——死。欲望的尽头就是死亡。面对死亡,你不得不撒开马缰,可是,为时已晚!那马儿已把你带到了该到的地方。你不冤!我冷笑道:说不定后人还会羡慕你,真的!

吕不韦跪在那里,如一尊雕塑。我绕着他,身前身后转了一圈,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我看到了一张无憾的脸,它是那么慈祥而洁净,仿佛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我说,你知道?知道我要——要干什么?你说!

吕不韦仍然笑着,他看着我笑,充满慈祥,他的笑,使我终于肯定,这人的确就是我的生身父亲。他不说,只深深地尽情地看着我。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臣子看王的神情。

他慈祥地笑着,我的心却在颤抖,脸也颤抖,肩膀与全身都在颤抖——我哭了,我边哭边用很小的、恐怕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杀了你。杀你……你明白吗?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突然出乎我意料地举起他的衣袖来为我揩拭眼泪。我为他的举动而恐惧、战栗。

我听到他在说,我没有看过一个王还会哭的,你不该哭啊!他像是为我不争气的揩也揩不净的泪水叹了口气。

当他的衣袖覆盖着我的脸,我隐约从那只衣袖的气息里感觉到平生第一次的父爱。

我几乎是将脸尽情躲在他的大衣袖里,像个迷路的孩子突遇亲人而不顾一切地投入其怀抱,哽咽地叫道——父亲。

他赶紧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大声说:我是王的罪臣,罪该万死!

不。我跌坐到地上,你没有罪!我要宽恕你和我的母亲,让你们安享晚年。我要……

王,吕不韦制止我,他说,你有这份心已经够了,我死无所憾矣!这个世界需要一个万民拥戴的王,而不是一个孝顺儿子——那是普通农夫之家的事。而此刻,一个王的孝顺,他就必须赐父以死。他用手拍拍我的脸,眼里闪现期待的光芒,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几乎是喜悦地说:儿子,杀了我,你就是真正的王了,你懂吗!

我摇头,再摇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毅然决然道:我死,才证明你是我的儿子,才证明你不愧是王。否则我此生所做的一切等于白费。

……

好,好,好!我会杀你,我不会宽恕你,可我会厚葬你……还有你的《吕氏春秋》,我会让它流传千秋万代!我说,我大声地在秦王祖庙里说,像是说给他听,又是说给众人听,更是说给供奉的历代先王听。

我知道智慧的吕不韦在临死之前再次将我挫败了。

我彻底地败在他的面前,老吕,吕不韦,仲父,父亲,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是在不自知中崇拜你的,正因为崇拜,才要杀你。其他理由,都属其次。

能让我提个小小的或许有些过分的要求吗?吕不韦面色恢复了平静,显出一副惯有的尊严,语言从容而清越。

你说,我一定答应你,一定!我说。我仍在激动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很要面子似的笑笑,说,我很高兴几乎这世上的所有美酒都尝过,可惜只有一种酒听人说过,却没有尝过。只是这种酒只有王的赏赐,臣才能喝到。

什么酒?你要喝什么酒?我会亲自倒给你喝的。我声音发颤地说。

他轻声而又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鸩酒。

我倒退两步,吸了一口冷气。他带着动人的笑容对我说,请王赐一杯鸩酒给老夫喝吧!

鸩酒?

是的,老夫此生只差这一杯酒没饮过,王若赐饮,此生便了无遗憾了。

不。不能!我甚至有些惊慌而失态地吼道:我不能让你饮鸩酒!

他眯缝起眼睛,将嘴凑到我的耳朵上说: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你还要让我刀头舐血嘛!给我一点尊严吧,或许你该把我车——裂。

不不不!我像一个被扒光了裤子的小贼一样,在这位大盗面前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嘴里只是溜出一连串的不字。

那么,还是请王赐臣一杯鸩酒吧,臣说了这么多话,口渴了。

可是鸩酒——越喝越渴啊!

他惨然一笑:我没尝过,只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个渴法,据说饮过鸩酒之后,人会获得一种飞升的美妙幻觉,非常美妙……他说着恳请地低下身子:请王成全。

好好,我成、成全你,我流着泪说,你别怪我,千万别——怪我。

他呵呵地笑起来,那是一种获得满足的笑。在他的笑声中,我一手用袖子掩住脸,一手将斟满鸩酒的铜爵递给他。吕不韦显然不满意我的动作,他不接我的酒,满脸不快,用压得很低的声音说:如果你把我当做你的父亲,就不应该以袖掩面,而应该用双手端这杯酒给我。

我没有,没有改变我的姿势,只是把掩面的手放下来,仍是一只手举爵递给他。

我听到他最后说了一个字:好。中气十足。

接下来就是酒爵坠地的声音。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把鸩酒斟满那只铜爵的,那只爵,是先王的遗物,我以此盛鸩,送给我的父亲。不,我只记得端给他的过程中,我的那只手一直在剧烈抖动。我的手似乎已感觉到爵中里的酒的厉害。那哪里是酒啊,那是杀人的鸩毒。

据说鸩鸟绝美、奇毒,其最美与最毒皆在羽翮。传说鸩鸟飞过,投影在酒上,人饮之,也能五内俱焚。古老的宫廷都有配制鸩酒的传统,由皇帝赐给既有功又其罪该诛的臣子去喝,留其全尸。这是传说吗?过去一直以为是传说,可这次我是亲眼所见,一个老者饮干一杯鸩酒后颓然倒地,一头花白的乱发如抹布般沾满了太庙的尘埃,他死得像一条吃错药的狗一样,瘫在庙堂的阴影里,他说,喝了鸩酒后自己会飞翔,飞得很美妙,他在飞吗?

他,倒在那里像一堆沉重的垃圾,他是我的父亲——秦国伟大的丞相吕不韦。他即使死得像狗一样,也无损伟大与尊严。

冷蓝。冷冷的蓝色空间,宫殿之黑,街道,楼馆,人群,和蓝色调在一起,涂冷了它们。一匹金色的马掠过,马的身子拖得很长,像出土的铜器。蓝色的忧伤,伴随着黑色的哭泣,哭吧!把黑色都哭碎。

关于吕不韦的死地,史家有的说不是咸阳,而是他的封地,因为此前他已停职反省,但往他那儿跑的有头脸人物还络绎不绝,这使我觉出一种隐患,便作了对他最后处理的决定。这种说法避免了我与吕不韦的正面交锋,可以说给我和他都保留了面子,也许是那样,我会好过一些。可其手段和结果都说明我使用了一种温柔的暴力,解决了母亲的又一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