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皇帝那些事:沉重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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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的叹息使一江春水落满了花朵

多少帝王都已朽化了,只有李煜,仍活在自己的华彩辞章中。

他的金子般的忧郁、丝绸般的惆怅,他的忧愁与怅惘之所以具有金子和丝绸的质地,不是因为他是皇帝的金口抑或玉牙,而恰恰因为在词中他是皇位与龙袍的失落者。

逃。

他有时逃得如行云流水般潇洒的,是他的书法;他有时逃得如歌声四起般空灵的,是他的音乐;他有时逃得如朝来春雨晚来风般匆匆的,是他的词中花;他有时逃得如晚妆明肌雪般雅丽的,是他的水中月。

有时候我想,李煜能把生命逃亡得如此多姿多彩的本身,就是一种人生价值的实现,也许作为逃亡者来说是痛苦的,迫不得已的;但他逃出的一种人生风景,既是他自身人格与生命的传真,也是他对世界的奉献。只有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权棍,才会把失落的亡命逃成一匹中创的狼。一位诗人、一个艺术家却可能把自己的逃亡之路变为艺术之旅。在这一点上,李煜已经向世界证实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台湾诗人罗门有一首现代诗,题为《逃》。诗曰:“其实,逃就是一种飞/就是鸟说的那种空阔/即使云为了远飘/将山的阶梯推倒地上/那也只是起伏与浮荡/从不经过伤口/不经过伤口的逃/便用不着去想。”

李后主的逃恰恰是以伤口为出路的逃亡。只是这伤口殷红如血时,在词中往往呈以桃花的形状,他一动笔,就逃得“花满渚,酒满瓯”“一江春水向东流”。多少年过去了,我翻读李煜的词能从中看见他逃亡的身影,那影子在我眼中只是一袭白云,不是黄袍。白色在风中,比空白更空,脱下龙袍的李煜,要用自己的艺术人格来充实这白衣中的空阔,用词来填写。李煜,正是在其政治人格逐渐萎缩的时候,他的艺术人格日益醒目地凸现在历史的风景中,与我们裸裎相见。

惟其如此,在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多少帝王都已朽化了,只有李煜,仍活在自己的华彩辞章中。“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能写出如此具有感发力词作的人,人生遭际的巨变与沧桑只能转化为他进一步发挥生命磁场的能量,帝位的沦落,使他回到了词人的位置和诗人的本身。

海外华人学者叶嘉莹女士说:李后主的词带有一种强大的感发的生命,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认识到无生跟无常的这一面。在我看来,这位不务正业的皇帝、由业余而转向专业的诗词作者,实在比那些正经八百的皇帝要真实、可爱得多。我们通过一首词,就可以接近他,进入他的内心,他的金子般的忧郁、丝绸般的惆怅,他的忧愁与怅惘之所以具有金子和丝绸的质地,不是因为他是皇帝的金口抑或玉牙,而恰恰因为在词中他是皇位与龙袍的失落者。古都何在?金陵王气黯然收,宫廷的仪仗与嫔妃呢?还有玉玺、权力和意志,皆不复存矣?

他摸摸胸口,心还在,且每次跳的频率与敏感度比过去更真切,国破家亡之痛,江山故园不再,巨大的失落造成巨大的心理空缺,形成同样巨大的苦痛,这苦痛随着内心的一次次颤动、一次次痉挛而压缩、凝结、成核。他所具有的就是这么一颗心,这颗心原本便是极为敏感的,此时更与冷雨、秋月、春水、空庭、落红成了知己,在寂寞苦痛中,他与自然界的物象沟通、交流,达到共感、共振。这在一位诗人身上,必定会酝酿而爆发出一场大才华的壮丽决堤,这场决堤给灿烂的文学史必会带来一道银河的光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几年前,聚集在南唐故都金陵的一批才子型诗人给我来信,说他们拟编出一部当代青年诗人优秀作品集,约我去稿,且此集之名为:独上高楼——“强烈、青涩的气息,灼痛青瓦的夜晚居室。”

诗集的名字使我内心一动,后主的句子“无言独上高楼,月如钩”,那种寂寞与孤绝的情境是他人生的一种逃路,他带着苦痛的身心逃向高楼与残月,高楼可容他的身子稍作停留,凭栏眺望故国以远的江山,而如钩的月亮能收容他的心吗?在寂寞清秋时节,冷月也如刀呀!这种感觉与想象把我推向一种极端,使我感到冷,赶紧回到眼前。再看这个诗集之名,便明显领会到诗友的编书意图,是将“独上高楼”的那种苦心孤诣转换成一种艺术品位与高标,使我觉得清新。事实上李后主的词在艺术上已达到了独上高楼的境地,我不知道金陵诗友能否认同我的这种理解,那种独上高楼的孤绝情怀确实深深打动了我。

在历史和辞章的华彩中,我看见后主的影子,他的孤独久久地停在栏杆上,成一幅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图画,贴在古典的墙上,与我构成对视。高楼以上的夜空,冷月如钩,似梦里雪白的幻鸟展翅不翔,俯视世间的孤绝和沧桑,它坚硬的嘴尖对故都楼头瓦楞上的衰草与飘忽的衣衫乃至最后一星的灯盏,意欲一啄。而我已晕眩,我的头如一团火焰或浮起的江山,我听到体内的李煜在哭或呼喊。古代的王,把后宫的泪珠移到前襟,一座水晶的空庭,月华流动,比水更冷。

李煜自从国破家亡之后,被软囚于北宋京城汴京,宋太祖赵匡胤封他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这一串官职加封无不充满着对一个曾经君王的侮辱。就是在这种屈辱求生、以泪洗面的日子里,李煜赖以寄托并求其获得或找寻的乃是一种文人的尊严,他嗜好的词与歌,未曾间断,并利用尚有的待遇和条件,写完一首词后即可让歌女唱出。宋太宗赵炅即位后,李煜的境况仿佛有了些改善,那个讨厌的“违命侯”封号被取消了,改封为陇西郡公。太平兴国四年(977),李煜向宋太宗提交了一份报告“自言其贫,命增给月奉,仍予钱三百万”。宋太宗在崇文院观览书籍时,还召请喜好读书的李煜一同观览,甚至颇平易地与他交谈,扯起一些与崇文院藏书相关的事,他说:“闻卿在江南好读书,此简策多卿旧物,归朝来颇读书否?”

这看似关切的话语,其实触及李煜的隐痛。江南旧物,那意味着“小楼昨夜”与“不堪回首”。此时身为阶下囚的李煜,只有佯带笑意,没事般恭敬而又顺从地应答人家的问话。而把一腔叹息留到人后,在独自对月或负手漫步,乃至凭栏怅望时——你的叹息使一江春水落满花朵,穿过美貌的妃子,向沿岸诉说彻骨忧伤的美丽。

长期以来,我在历史的岸边徘徊,激扬文字,留恋那些浪淘沙中的金子。而李煜总在林荫雨后、落日楼头出现,他扶过的栏杆已成为历史的真迹,似乎尚有昨夜的触手之温。他的倾诉细致地留在风中,风起时就会传至我的耳边,他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