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丁玲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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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韦护(11)

这办事员被他们骇得只摇头,心里想:

“大约这便是所谓新人物吧!”

他走后,他们又笑起他来了,而且还笑自己。她说:

“我看你真白费力气同他那样声明,他一生也不会懂得你的。”

“为什么我不可以说呢,我恨不得要大声喊给全世界,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幸福呢。”

“不过我不厌烦他,他没权利反对我们的爱情。”

“什么有权利呢?什么也没有权利!”

他们迟到很夜深才去睡,因为白天难堪的分离的记忆还遗留着,而明天的这难堪的重复,使他们时时恐怖的预感着。他们偎坐在火炉旁边,房子里的灯都捻熄了,只有熊熊的火光不定的闪着,脸儿更显得通红,眼光更充实了,他们不倦的讲着往昔的事。

她有许多姊妹,她从不困苦,但是她却孤独。她惟有在小说中,梦幻中得到安慰。她许多次幻觉着那不可言说的,又是并不能懂的福乐的来临。她现在才知道这福乐是什么。她后来离了家,读了一些书,又结识了许多朋友,似乎是应快乐了,然而还像缺少什么一样。也有人爱过她,但是她太轻视那些浅薄的忠荩,她骂那些人是阴谋者。她同男人接近过,只觉得男人们容易支使,不反抗她,而她却从不曾在他们之中,有过一点深刻的友谊。她不相信他们,甚或觉得有揶揄之必要。女友呢,她同许多人好过,都爱她,服从她,照应她,然而都不真正了解她,她太容易厌倦她们的殷勤。她只对珊珊有相当的敬仰,她看到珊珊近来刻苦念书,越佩服她的毅力,但同时她非常怜悯她,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像韦护这么好的人就好。

韦护的故事太多了。他说了好多次同他表妹的事,那只是一种中国旧式才子气派的完成,他不能不找出那么一小点点的伤感。他没有一点冲动便眼看她被别人娶去,他只留下了近一百首的押韵的诗词。他和歌女露茜的事也告诉她了,那纯粹为的好奇。露茜则为的金钱。还有,便是依利亚,依利亚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办起事来,一点不马虎。她同许多人好过,但不久都把他们丢了。她同韦护决裂的时候,她大声嚷,几乎打他了。她说:“你契丹人,你想跑掉吗,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你不喜欢那波兰人,他可以去******。我也讨厌他呢。只是你不能干涉我。你应知道你不配。然而我是不能放弃你的,像你这样的契丹人,太使我爱了。”终究他还是跑掉了,他说她是一个动人的家伙,却也是个怕人的家伙。

丽嘉爱听这些故事,觉得有味,又为他惋惜。他常常要在话中停止下来,他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到我的命运里呢?你看,我在年轻的时候是那么浪费了青春。”她一定道:

“现在也不迟,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于是他也学语着:

“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他们就常常这么消磨一个晚上,到钟打一点两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皮无力了,才将她抱上床去。

二十三

八点钟的时候,冬天还不算晏。韦护不能不从那使人留恋的被中起来。街上很冷,常常要飞一点小雨或小雪,办事处又没有火,他大衣也不能脱。他不时要打哈欠,他太缺少睡眠了。人人都笑他,误解他,显然是他和丽嘉的恋爱,他们是不理解和不同情的。他不去斥责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只有一副最切实用的简单头脑。但是他也忍耐着和挣扎着,他不能有弃置这些工作的念头。这是他的信仰。无论他的个性是更能成其为浪漫派诗人也好,狂热的个人主义也好,他的思想,是确实不移的。他不能离开这地方,他只能像一只蚂蚁似的往前爬去,倒在另一些蚂蚁的上面死了,又让后来的爬在他自己头上。他有几次都决计将那刊物的事委托给别人,因为已经延期好几期,但是他不肯放弃,他要在办事处抽时间来整理。他又在休息的时间编讲义。他是不怕劳苦的,劳苦之后,只要一回到家,一切便全变了,因为丽嘉在那里。他常常对丽嘉这么说,对别人也这么说,他之所以要工作,是因为有她的生活的热力在鼓动他。然而这话是不全靠得住的,人有一种惰性,而且比较起来,他常常眷恋着丽嘉这边,而潜意识里,还常常起着可怕的念头,便是丢了学校工作,成天留在我的爱面前。

同时也有许多人对他起着反感。原来就有一部分人不满意他的有礼貌的风度,说那是上层社会的绅士气派;有的人苛责他过去的历史;然而都不外乎嫉妒。现在呢,都找到了攻击的罅隙,说他的生活,他的行为,都足以代表他的人生观。说他是一个伪善者、投机者。仲清竟到学生前也说起他的坏话,公开他的住址,这本来是不公开的;他示意人们去参观,那像一个堕落的奢糜的销金窟。

于是当韦护和丽嘉饮着晚酒的时候,也有着不熟习的叩门声。他们熠熠的审视丽嘉,却不能在她身上得着什么,也自以为得意的走了。

有两次有人当面嘲讽了他。他忿怒得直想去打那些侮辱了他的人,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他隐忍了,装出一种不自然的笑,仿佛要人知道他不愿也不必同那一些不足道的糊涂人分辩。这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孤单,很孤单。

他开始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他试着去多做点事,接连迟回了好几天,但结局也是失败。于是他不知所以的常常烦闷起来。他想起他们刚住在一块的时日,是多么快乐的时日,他忘记了他的工作,他常常违背一点她的禁止,多喝几杯酒,他常常感伤的抱着她喊道:“我要我们离开这世界才好,我们去学鲁滨孙漂流在无人的岛上去吧!”

她呢,还天真的附和着他。

夜深了,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很酣适。他望着她,更深的看出她的美,他们的生命的谐和。他痛苦的想那将要来到的恐怖。他能吗,能抱起丽嘉飞去吗?但是他不能离开丽嘉。他想起曾有过的挣扎,他愿从这女人手中跑掉,但是他痛苦,并没跑掉。只怪她,后来又找着他。然而他又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见解?丽嘉对他太好了,给予他无上的快乐。他想了许多,总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他不能像从前与依利亚的情形,那时他没有觉得爱情和工作的冲突的。而丽嘉呢,起始的时候,就使他不敢接近,因为他不知觉间,便预感着这是不协调的。但是这能怪她吗?她没有一次有妨害他工作的动机。虽说她舍不得他,她怕那分离的痛苦,但是她不会要求他留在家里的。那么,这冲突并不在丽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于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两种个性和两重人格来!一种呢,是他从父母那里得来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亲,和那热情、轻躁以至于自杀的母亲,使他们聪明的儿子在很早便有对一切生活的怀疑和空虚。因此他接近了艺术,他百无聊赖的以流浪和极端感伤虚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继续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涛,汹涌的将他卷入漩涡了,他经受了长时间的冲击,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马克思列宁等人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外国,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他耐苦,然而却是安心的锻炼了三年,他又回南方来。他用明确的头脑和简切的言语,和那永远像机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的鼓着精神干起工作来,他得到无数的忠实的同志的信仰。但是,唉,他遇着丽嘉了!这热情的,有魔力的女人,只用一只眼便将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并且发展得可怕。他现在是无力抵拒,只觉得自己精神的崩溃。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一切。但是他还是不能判断他自己,他太爱她了,他不准自己对她有一点不忠实。他在万般无奈时,只有竭力忘去这些可怕的,完全是幻觉的憧憬。他狂乱的去吻她全身,这样他便又可完全浸润在爱情中,而不烦恼了。

他又请了几天假。丽嘉虽不怂恿,也不反对,她以为这是她的幸福。他又预支了一些薪水,常常带她到电影院去,或是饮食馆去。他无节制的,又不思虑的度过了一些时候,像酗酒者般的醉在爱情中的一些难忘的快活时日。

二十四

丽嘉本很喜欢看电影,现在有韦护伴着,自然更乐意。她爱许多漂亮的明星,她爱那些能表现出热的和迷人的一些演员。韦护则说这些人都不如她,若是她能现身银幕,世间所有男子都会在他们的情人身上找出缺陷来。她常常把从电影上学来的许多可爱的动作拿来表演。她也爱吃一点好吃的东西。她更喜欢在温暖的房子里,将身子烤得热热的,又跑在冷空气中呼吸,那凉飕的风,轻轻的打击着热的、嫩的、腻的脸颊,有说不出一种微痒的舒服。

韦护呢,只要他不去办事,不去上课,不和一些难合的人在一块,他都是快乐而骄傲的。慢慢的,他有点怕到那些地方去了,每去一次,便愈觉得人人都在冷淡他,怀疑他,竟至鄙视他了;而那难处置的问题便又来扰搅他。他未必非要把这些他的生命的甘露来弃置,他苦苦的避开这些。他想,让自然的命运来支配我以后的时日吧,现在,且顾现在。但是最后,有几次他再不能忍受他的被人歧视了,他仿佛觉得人人在他背后,说他的名字,摇头,撅嘴。他想自动辞脱一切职务,退身出来,离开这里,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插田也好,做小买卖也好,甚或当乞丐也好。他做出一种闲谈的样子,对丽嘉说:

“假使我们有一天不能不离开这里,被迫到乡下去生活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呢?”

她毫不思虑的率直的答道:

“那正好呢。那时候,你仍然穿你的蓝粗布短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那件。你的头发长了起来,胡须也不剃了。你一定变得更好看,而且强壮。我呢,我也做一件蓝布衣穿,我最欢喜赤着脚在草地上走。我小时候那么顽皮的走过。我会做许多事。顶好我们有一间小的干净的茅屋,我们像乡下农人一样的生活起来。但是夜晚了,我们仍然可以在我们的小的摇摆不定的烛光下来读诗,那时你一定还可以做些更好的诗。”

他不免苦笑起来,还问她:

“若是连一间小茅屋也没有,要四处去讨呢?”

她对他斜望一眼,意思是说:“你怎么说一些无意思的话。”但她仍然答应他了。她觉得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有趣味,她笑着说道:

“那不更好吗?我可以不要你操一点心思。什么地方都可以混一宵,或是那些小山羊的栏前,或是那稻草堆上。你大约不知道,那干的稻草的香气,躺在那上面,比这鹅绒还舒服呢。”

于是她躺在床上滚了起来,将那床看成稻草堆了。

他也常常为她的这无忧的气质鼓动了,他知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不会丢弃他,而她一定比他更适宜那些新的环境。因为她单纯,她惟一的只知有爱情。只是他,他虽说幻想了许多,然而却不能得一个最后的决断。那是行不通的,他不能磨去他原来的信仰,他已不能真正的做到只有丽嘉而不过问其他的了。唉,若是在以前,当他惊服和骄矜自己的才情的时候,便遇着丽嘉,那是一无遗恨和阻隔的了。而现在呢,他在比他生命还坚定的意志里,渗入了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与他原来的个性不相调和的,也就是与丽嘉的爱情不相调和的。他怠惰了,逸乐了,他对他的信仰,有了不可饶恕的不忠实;而他对丽嘉呢,也一样的不忠实了。他想,与其这么强做快乐去骗她,宁肯将一切均向她吐实。他又想,若是不能放弃工作而撇开她时,使她去尝试那失恋的苦,是无宁自己死去,来让她哀哭的。那样她不会对爱情生怀疑,对韦护生怀疑,她仍然可以保存一颗完美的心。假如他走了,虽则仍是同样的失了他,然而,那情景,是多么不堪设想呵!她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住的。他在自己感到无力能拔起自己的时候,便又要在丽嘉处找救援,他诚恳的问她:

“你不是很讨厌我信仰的主义吗?为什么你又要爱我?”

她诚恳的答应他:

“那是你误解了。我固然有过一些言论,批评过一些马列主义者,那是我受了一些别的影响,我很幼稚,还有,就是你们有些同志太不使人爱了。你不知道,他们仿佛懂了一点新的学问,能说几个异样的名词,他们就也变成只有名词了;而且那么糊涂的白大着。是的,我喜欢过一些现代青年,但他们太荒谬和自私,我很失望。他们写信给我,寄到珊珊那里,满纸是任情的谩骂,以为我只该爱他们。但是我却只爱你,韦护!而且敬重你!”

他请她凭她的爱情说一点对于他的工作的态度,他希望她说一点她的不满意,她会强制他脱离那些,她是好胜的人,一定可以将他抢过来的。

但是她只诧异的说:

“你怀疑我吗?我没有一点什么意思呀!虽说我不能同你分离得太久,然而那并不是我的爱情的矜夸。你不是也这么感到么?我并不希望你因我而弃置你的事业,我知道,你不像我呢。唉,韦护!我感觉到呢,你常常为我请假而你又不安呢。以后,我不准你再请假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她微微有点不高兴起来。

于是他去哄她,说:

“唉!我的嘉!怎么你会这么多心?你不知道我毫没有别的意思,只怕我的爱人会有一丝一忽在我身上感到不满吗?你看,你若还生我的气,我怎么好呢?”

他装得太好了,总容易骗过她。她还是快乐的,而他则真是一切都失败了。假使她要带起他走,那就好了。

因此他仍陷在苦恼中。

二十五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紧迫起来了。学校快放假,他到底是辞了事,还是继续下去?而且,他知道不满意他的人太多了。若是他现在自愿退了出来,或是无通知之必要的就走了,那至少在一部分人看来,是值不得惋惜的,因为他太不忠实了。即使他有勇气,他愿减少这一不光荣的负疚,他以后就得到了安慰吗?是的,他是有丽嘉,他为爱而牺牲事业,那不为名为利的事业,他仍然可以骄傲而生存的。只是真的他们能跑到一个无人的岛上么,他们能恢复到简单的农人生活么?这不只是要生活简单,而是全靠他们有简单的精神。所以虽说他筹算过他最近可以得到的全部收入,足够两人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小县城里或乡下,可以无事的,靠极低的粮食,和爱情度过一年以上,但是无论他计算得如何周密,他自己也了然这只是想骗过自己,安慰自己,那样对丽嘉就无所抱愧了。实际他不能这么做,甚至联想到若是丽嘉能不爱他,能丢弃他,则他就可以被释放了,可以照旧努力工作了。

于是有一次,他将性子变得很无理,很粗野,为了一点小得可怜的事,他咒骂了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最后她说:

“我触怒了你吗?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那么,一定是有别的人或别的事使你烦恼了。那,韦护,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一些眼泪糊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而他,他忍不住大哭起来,跪在她膝前像一个忏悔的教徒。她又说:

“一定的,你有些什么,韦护!你说呀!”

他抱紧她的腰肢,一任他的眼泪涂污她的新衣,他神经质的哭道:

“是的,我有的,我有的……”

然而他清醒了,他用那男性特有的茹苦的忍耐,他不愿说出来,他改正道:

“是的,我有的这不可饶恕的坏脾气呵,我爱的,忘掉这可怕的记忆吧!我不是真的对你这么坏的!你能饶恕我么,我的爱嘉?”

“没有饶恕存在的,韦护!我只爱你!”

这一幕短短的悲喜剧,更证明了他的失望。他又开始振作,只是越振作,就越感到内心的冲突,就越痛苦。而这时,那最使他敬重的陈实同志,给了他一个警告的暗示。他离开家,在那冬天的无人迹的公园里,苦思了一个下午。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刻了,他不能再延缓。于是在一个长的激烈的争斗之后,那一些美的、爱情的、温柔的梦幻与希望、享受,均破灭了。而那曾有过一种意志的刻苦和前进,又在他全身汹涌着。他看见前途比血还耀目的灿烂,他走到他办事的地方,他要到广东去。

他再回到丽嘉的面前时,他已有铁的意志的决断。唉,只这女人太可怜了,当她抚着他的瘦胸和那怦怦跳着的心时,她还无感觉的沉醉在爱情中。虽然,他也不免偶尔又起了犹疑,只是他认清了爱情不可再延长,这不特害了他,于丽嘉也决不是有益的。他在第三天,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便是珊珊也在这里的时候,他硬起心肠,向丽嘉作了一个最后的长久的深切的观望。然后他穿起大衣,说是要出外打一个转,他用力吻了她嘴唇,握着珊珊的手说:

“可感谢的,朋友!你且留在这儿吧,请一直等到我再回来。”

声音有点哽咽了,手微微抖颤着。珊珊也不觉的心里抖颤了一下,她骇得直着声音说:

“不,我不能等你的,你还是留着吧!”

但是他早已松脱手跑走了。

在楼下他伫立了一会,听到楼上没有一点声响,才阔步向外走去,眼泪不觉的流满脸上。呵!这不可再得的生命的甜蜜啊!

两个女人不安的坐在火炉边,那曾充满了欢乐的炉边。等了好久,夜来临了。丽嘉不快的像是自语的说:

“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觉得他仿佛有点难过似的。为什么呢?”

“你也觉得吗?我常常都觉得呢。但是他没有向我说一句,他只反复说他爱我,唉,珊,你说他会永远爱我吗?我很怕呢。”

珊珊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竭力安慰了她朋友,说了一些别的故事。

然而十一点了,韦护还没有回来。丽嘉焦急起来,她要在夜暗中去寻找她的爱,却被珊珊阻住了。她说:

“若是你走了,他回来又怎办呢?”

于是她们又耐心的等到一点半,这时有人在楼下大门口按铃。丽嘉跳起来嚷道:

“一定是韦护!”

两人都走到走廊上去,丽嘉向着下面的黑暗的大门,大声的问,欢喜得声音都变得有点抖颤了:

“是谁?韦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