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营。
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肆意燃烧,粮草库的火已扑灭。月亮渐渐向下移,落到树梢。竖起耳朵,可以听见细细的呻吟,以及眼泪落在心口的声音。
淑遥安慰完伤亡将士,走出他们的营帐,轻轻朝夜空叹口气。“这种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啊?希望皇上能早点平定天下,不要再让百姓受苦了。”她自言自语,望着夜空,许下心愿。
“你出来了?”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嗯,”淑遥转头,看着睿东,“我们每天都要看着无数人受伤,无数人远去,难道没有不让人这么痛苦的办法吗?世道变得和平真的很难吗?”
“你太天真了,”睿东沉思了一下,“不是说想让世界和平世界就会和平的,世上很多事情并不会如你所愿。我们不求做的多好,好到可以拯救全世界,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不愧于天,不怍于地就行。最多自求多福吧。”
淑遥没有说下去,只静静的看着他。夜色掩住他的脸,看不清他的神情。
“对了,今天晚上谢谢你救了我一命。”他转过头,看着她。
“不必客气,”淑遥脸突然红了,“其实,你以前救过我,你还记得吗?那次你在酒楼……”
“记得,我全都记得。”他打断她的话。很难忘记。
“所以这次算还你一个人情啊。”她灿烂一笑。
“嗯。”他抬头,望向远方。
淑遥回到营帐,休息一天后,士兵们的精神已好多了。明天要继续作战了,想到又会有人受伤,自己不禁打了个寒噤。
“咳咳。”猛然,从肺部涌上一股血腥味,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松开手,轻咳两声,方才好些。用手帕拭拭嘴角,擦擦手,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了几个红点。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是这些年都安然无恙吗?为什么会这么快?
“小姐,喝茶了。”绘馨从外面进来,手捧一杯热茶。看见淑遥呆呆的坐着,没什么反应,便好奇的走近,看见她攥着一条帕子,失了神。
“怎么了,小姐?”绘馨走近她,把茶杯放在案几上,担忧的说。
“啊,你来了,没什么。”淑遥回过神,刚想把手帕放好,却不及绘馨眼睛锐利,手脚动作快,一把抢过手帕。
“这是什么?难道小姐已经……”绘馨呆呆的看着血迹,不敢置信的说。
“是的,我已患上了这种病。”淑遥平静的说。
“怎么会这样?”绘馨开始低低的哭起来。
从看见那些血迹,到明白血气从何而来后,淑遥反而坦然了。这是一种在边疆战场上经常患的病,患者都是些将军,因为常日坐在案几前,一活动就会吸入大量烟尘,将军比士兵更容易患这种病。而自己的父亲,半年前交出帅印,一半原因是女儿,一半原因是这种病。
“不行,我们马上去找军医,一定会治好的。”绘馨忙用沾了灰尘的袖子擦擦脸,拉起淑遥的手,准备往外走。
“不用了,”淑遥轻轻拉下她的手,“我随身带了些缓和病情的药,吃些药就好了。你知道的,这种病无药可治,只能慢慢调理。不过你放心,这一仗打完,我就立刻回去调养,好吗?”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绘馨。
“好吧,”见淑遥这么说,绘馨知道已无回旋的余地,只好答应,“不过说好,等仗打完了,一定得立刻回去。不然我就告诉樊将军和圣上,让你永远不要上战场。”本是戏谑之语,此刻听来,却带有一种凄凉与无奈。
“知道啦,不过你要答应我,在那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生病的事,哪怕是我爹爹。”淑遥松口气,轻声道。
“好,我保证!”绘馨坚定地说。
皇宫。
木辰正在给花浇水,霁兰走了过来,在石桌摆上水果和茶盘。收拾好了,便向木辰道:“小姐,过来吃点水果吧。”
“好。”木辰应着,走过去。
“对了,小姐,我一直忘了一件事。本想问你的。”霁兰将洗好的葡萄剥好,递给木辰。
“什么事?”木辰吃了一粒。
“小姐知道一个叫做夏淑遥的姑娘吗?”
“不知,”木辰摇头,“怎么了?”
“还多亏了这位夏姑娘,霁兰才找到小姐的。不过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霁兰想找到她道声谢,估计她都忘了。”霁兰也吃了一粒葡萄。
“这样啊,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改天问问公主吧。”木辰低头说。
“对,小姐你觉不觉得,那个叫若冰的丫鬟有点怪?你看她看我们的眼神,像是要吃掉我们似的。”霁兰突然压低声音,在木辰耳边低语。
“我倒觉着还好,你觉得有问题吗?”木辰也放低了声音。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觉得怪怪的。”霁兰摇摇头。虽然来的时候赵大哥已为自己的到来找好了理由,和那个若冰解释时也没什么。可今天细细地看她的眼神,就觉得有点怪。
“总之小姐,一切小心为妙。”霁兰站起来,瞥了若冰一眼。
“嗯。”木辰应着,却想起了柴荣。
有很久没见着他了吧。
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感觉想要迫不及待的想要有个温暖的依靠。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依赖别人了?或许一切早已改变,在离开南唐时,自己就变了。不再是沈梦漓,而是符木辰。
只是这一次会再受伤吗?
一张宣纸缓缓展开,纸上出现一个女子的容颜。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简单的发饰,一弯青黛,两汪清泉,一颗樱桃,点缀在小小的脸庞上。画中的女子依然浅笑,柔情蜜意,别有一般风韵。
一双手抚上女子的脸,柴荣痴痴地看着她。他想起他们的相遇,一次,两次,三次。果然啊,英雄难过美人关。
从小便和义父在一起,和慕筠在一起。后来也有不少仰慕者,其中也不乏大家千金,小家碧玉,可就是不入这位王爷的眼。自己的好几个兄弟都娶了王妃,就自己和太子没有。一是自己觉着那些千金不适合自己,自己也没那意思。再是,十八岁时义父的意思很明显了,想让筠儿嫁给自己,倘若现在娶妃,就算有中意的,也会被义父喝回去的。唉,皇命难违啊。
这次呢?能考虑木辰吗?
柴荣走出殿外,有多久没见她了,去见见吧,看看她的心意如何。
风吹起,少年衣衫翩飞。
雨花台。
宫女吹熄了灯,帮慕筠放好帐子,缓缓退出,关好门窗。
迷迷糊糊的景象,看不见前方。慕筠努力想睁开眼看看前方的样子,可是不管怎样努力,还是做不到。
猛然,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白衣,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微风起,男子的衣衫翩飞。
他是?
慕筠走上前,想看看他的样子。走近时,他突然转过身,看过来。
“王兄?”慕筠惊喜的叫出来,“王兄,你怎么在这里?”
“筠儿,你叫王兄好找。”面前的王兄温柔的说,“听话,跟我回去。”
“我怎么了吗?”慕筠很惊讶。
“王兄要成亲了,你却一个人跑出来,害我一阵好找。”忽然间,柴荣身上的白衣变为一件大红的喜衣,慕筠再仔细看,柴荣已是一身新郎官的打扮。
“王兄,你说什么?你要成亲了?慕筠可以嫁给你啦?”慕筠开心起来,这一刻,她盼了好久,“可是,慕筠好像还没打扮好。”
“筠儿,你听我说,”柴荣看着她,语气变得有耐心,“王兄是要成亲,可不是与你。”
“什么?不是与我成亲?为何?”慕筠一下子愣在那里,“为何?王兄,你不是说一生会照顾筠儿吗?只疼我一个人吗?王兄你怎么可以与别人成亲?”说着,泪满衣衫。
“王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慕筠紧紧拉住柴荣的手,哭诉着。
“筠儿,”柴荣看她的眼神深不见底,“你要懂事点。”
“不要!不要!我只要王兄疼我一个人!王兄,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可那只是小时候!”柴荣似乎用尽了耐心,努力挣开慕筠的手,“筠儿,听话,王兄不是不疼你,是,是我的错。我一直将你看做自己的妹妹,对你没有半分男女之情。是我当初没讲清楚,是我不对。”
“王兄,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想要你娶我,好不好?”慕筠拉着他的手,慢慢摇着。
“筠儿,对不起。”说完这句话,柴荣忽而化作一股青烟,从她手中溜走,直上云霄。
“不要!”
“公主,公主您醒醒,醒醒啊,公主。您梦魇了。”
“王兄!”慕筠猛地坐起来,额头上一阵汗,脸上满是泪水,衣枕也湿了几分。
“荣哥哥在哪?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慕筠忙起身,拉开被子,急急地穿上鞋子。
“公主,这时候已过子时了,王爷早睡了。您要想找他,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吧。”侍女忙上前拦住慕筠。
“他没事吗?”慕筠失神的说。
“王爷怎么会有事呢?”丫鬟笑了,“公主,你就安心的睡吧。”
“嗯。”慕筠复又脱下鞋子,放下帐子,睡好。
竹林。
余晖懒懒的洒进来,云朵慢慢地走着,风轻轻地吹拂。
剑,突地刺出,如一条威猛的游龙,迅猛而灵活,又恍惚随节奏而舞,错落有致,快慢结合,进退自如。剑唰唰地在竹子上游走,每经一处,必留下几道划痕,不深不浅,却也如行云流水的字迹,矫健有力。而后是一个帅气的收尾,干净利落。
“好剑法!”身后一个清泠的声音响起。
“符姑娘过奖了。”柴荣收了剑,看到木辰往这边走来。
“擦擦汗吧。”木辰递给他一块丝帕。
“多谢。”柴荣接过,稍稍擦了,便端详起这块手帕。手帕很精致,在角落绣了一朵兰花。
“你很喜欢兰花吗?”柴荣靠在一支竹子上,随口问。
“嗯,很喜欢。小时候学国画,总在画兰花。”木辰也靠在竹子上,与他四目对望。
“你会画兰花?”柴荣看着她,“我听说南唐的一位千金小姐很会画兰花,而且容貌极佳,风姿绰约,你可知她是谁?”
“木辰怎知?虽在南唐长大,但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会知贵族千金的事呢?”木辰小心翼翼的回答,她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
“沈梦漓。”柴荣轻轻吐出三个字,“她叫沈梦漓。”
“哦?是吗?”木辰微微颤抖,努力提高音量,掩盖自己的慌张。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柴荣自听见这个名字后,就想见她一面,哪怕是擦肩而过也好。这样,便能此生无憾了。”柴荣轻轻地说,眼睛不离木辰的眼。
那天,虽然有些醉了,但在迷迷糊糊中,还是听到了什么。面前的女子,似乎是一个迷,等着人来解开。她好像与南唐的皇室有关系。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晋王还是应以国事为重。木辰虽未见到过沈千金,但听起来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有缘,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相遇的。”木辰低下头。
“怎么?又对我说客气话了?”柴荣变回那副高贵温和的模样,“你放心,我只不过想会会她,和她做个朋友,并无他意。”
“嗯,”木辰应了一声,又好像觉得有点奇怪,“王爷做什么,与我何干?”说罢,竟走开了。
“喂!”柴荣见她走远,忙喊道。不会是,吃醋了吧。想到这里,嘴角竟然冒出一缕笑意。
木辰走到凉亭里,坐了下来,看了看远方的云彩。太阳的余晖还在,云霞由金色慢慢变为紫红色,就如这乱世里的生命变化无常。木辰敛敛心神,脑海中却又不自主地出现柴荣的面孔,让她安不下心来。
其实几个月来,她已发现,慕筠对她的这个王兄,不只是兄妹之情那么简单。柴荣没来看她时,小小的眼睛是落寞的;柴荣来时,顿时充满了光亮,仿佛没有他,她也不会存在了。她对柴荣的爱慕见于言表,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只不过都认为只是单纯的妹妹仰慕、崇拜哥哥而已。然而,一个下午,木辰去找慕筠时,无意看见慕筠画的众多的柴荣的画像,上面还有诗句。古语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翩翩的君子,也是淑女们所倾慕,想要追逐的啊。
想到这里,木辰的心思更加复杂。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就是很难受。这种难受和当初离开南唐,离开初次喜欢的人的难受颇为相似。如此想来,自己对晋王的感觉不就和当初对李煜的相似了么?
只不过,想到慕筠,木辰心里还是不好受。毕竟她喜欢晋王十几年,这份感情她也不想破坏掉。
“这么入神的想什么呢?”柴荣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轻轻地问。
木辰缓缓地收回思绪,定定心神。她向柴荣那边转过去,未想柴荣的脸也凑了过来,两人的距离瞬间变得很短,短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晋王……”木辰看着他。
柴荣不悦地将眉头皱起:“不是说私底下就叫我柴公子或柴荣吗?怎么又改口了?”
“我……”,木辰微微红了脸,小声的说,“还是和你保持点距离比较好,我只是一介奴婢,而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我们太过亲近是不好的。”说罢,站起身来,退了几步。
“木辰”,柴荣也站起来,看着她的脸,“第一,我们是朋友;第二,我不在乎那些礼数规矩,只要志同道合,我可以和任何人做朋友;第三,我和你做朋友不为别的,只是交心而已。所以请你不要害怕和惶恐,我只想和你好好做个朋友。”
木辰仰起头,霞光淡淡的照在面前男子的身上,男子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令她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可是她怕那温暖会变成火焰,燃烧完所有的一切。
“我也很愿意和晋王爷做朋友,可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木辰低下头,轻轻地问道。
“说吧。”柴荣凝视着她。
“就是……永远做朋友,好不好?”木辰狠狠心,说下这句话。
柴荣瞬时呆住,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请求。他开始慌乱起来,尽管脸上显得颇为镇定,但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心情复杂的很。他一方面想和她慢慢相处,由朋友慢慢变为爱人;另一方面又想和她早点在一起,想替她分担一切痛苦。可是她的一番要求彻底击垮了他。他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决绝,不给他任何“得寸进尺”的机会。
木辰见他半天没回话,又问了一句:“是我唐突了,可是这是保护我们唯一的方式。我不想因为这层关系让你被人诟病。”
柴荣深吸一口气,看着木辰越来越低的头。罢了,她现在不愿意,自己也不好明说,只能漫漫等待了。叹了口气,柴荣说“好”。
木辰松了口气,看了看柴荣的脸色,似乎没什么事。
刚准备离开亭子回听雨轩时,又听到背后的声音幽幽响起:“以前和本王交朋友的人都只要一时之利,没想到符姑娘想和我做长远朋友,看来姑娘你想放长线钓大鱼呀……”
木辰打了个寒颤,幽幽地想:钓大鱼似乎也不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