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没有月亮。
天。黑漆漆的。
花园里蟋蟀的叫声发出了最后几日的哀鸣“丝丝——丝,丝丝——丝”。秋风从树枝间溜过来,直把窗棂敲打,一盏昏黄的灯下,张培梅似乎衰老了许多。
白天刚刚送走曾任北镇守使的本乡人张汉捷,吃了点晚饭后,便翻开汉捷带来的贾氏编的《崞县志》(民国本):
自古英雄造时势,时势也造英雄。当清季宣统三年辛亥秋七月望后,武昌民军起义,各省响应,不数日而共和告成,大局之事,国家自有史实,以区区一县之志,不惟不暇赞叙,亦不敢言。
张培梅笑了,他醮了醮笔,在稿本上批道:“合身份之言。惜哉!”接着张培梅将县志移近油灯,仔细看下去,脑袋中涌现出二十年前年轻时代的张培梅,夺军府、杀巡抚的事儿,历历在目。
其初(指太原起义)由众公推张树帜为总司令官,树帜不受……
好笑,汉捷(字树帜)怎成了总司令官呢?当时一标姚以价率兵起义,连阎锡山还站在一旁观望呢。汉捷岂是领头人?自己是崞县人,就支持出这样的史志,可笑啊!
“哪有此事,尽是胡说,不怕人家姚以价不让门(门,土语,我们的意思)。”张培梅黑笔多厉害啊,连老朋友的面子一点也不留。
陆抚闻变,众劝之逃,不应,乃朝服升堂坐镇,终以不屈死。
哈哈,又是笑话。杀陆巡抚之事,他是一清二楚的:“乱兵已入内院,何暇朝服升堂,全不是事实。当时陆抚小帽、棉袍、深脸鞋,由人扶之,才出家门,则同遇害。看其情形是最亲近者。这全是假的!”
太原起义以后,整个省城大乱,张培梅曾带一排兵士沿街弹压,而县志上却是这样写着:
……是役也,除陆府五六人外,余则鸡犬不惊,百姓安堵,而大事已就,亦庶可为文明革命矣。
张培梅即刻批道:“大烧大抢三日夜,死尸遍地,以通顺巷与游击门口为最多。鸡猪已经我们抢的吃完了,是以不惊?南京政府胡寅所谓山西是真土匪,不能列为民军,诚然。”
他放下手中之笔,沉思了一下,又拿起笔写了:“又批:与事实不符!”七字,方才罢休。
当年,太原辛亥起义后,五台张瑜与张培梅率军北上准备攻打大同,此时,崞县人续桐溪和弓富魁也率忻代宁公团合围大同。大同城内,同盟会员李国华做内应,但县志未提及一字,张培梅也十分生气,在志旁又批:“当是时了,大同都督李国华未入水晶宫,何以不见半字提及。”
张瑜在率军北上大同的路上,在雁门关听说阎长官从太原城中也退出了,向河曲、保德等地方去。他便与张培梅带兵去了河曲,适逢张汉捷也在,当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而军队粮食缺乏,兵士冻馁不堪。张培梅便与汉捷到河曲去筹款,现在怎么能把这事说成是汉捷一个人干的呢?“树帜察此形势,终不可支,始自告奋勇,亲往河曲等县筹款”云云。
河曲这回土匪,是我和汉捷共同做的,我甚也知道,我们把祝知县吊起,还打他屄抖。又批:“吊起打他明屄抖。他的蓝顶戴也和灰炭为伍了。是以能掳掠如许之多。大块肉,大碗酒,我们吃呀,他们看吧!”
阎军退攻内蒙,县志记载是这样的:
二十九日,张培梅同王家驹等身先士卒,乃占领萨拉齐城。十二月初八日,谭复率师堵击,在刀石村大战一昼夜,该军始退回绥远。次日,民军到托克托城,如入无人之境。
张培梅批:“胡来!王家驹是统带,上边还有总司令孔庚,最上为都督。我们毛贼随军抢掠而已,何关他土匪事。”这是“王家驹”后的批语,后还批道:“不是,不是,是王家驹吃了家伙,我们一伙溃逃在托克托,这是事实。打架只在日中,并无一昼夜,谁虚说,谁烂嘴。阿弥陀佛不多哩,怪气他们好虚说。”又批:“全是鬼话,哪有此事。”
张培梅越看越生气,把志书合上,在地下来回走动。他揉了揉双眼,忽然想起稿中还有不少自己的名字,而且被说得神乎其神。我是那种人么?他自语道,急忙折回身子,翻开县志稿本,凡是查出有自己名字的地方,即刻涂掉,并写上了草字:“张培梅将自己的名字涂去,不愿列名,故自去之。”
然后,他离开桌旁,搓着手,披了件旧军衣,走到院中。
星宿满天,银河当空,秋风潇潇,落叶纷纷,当年是何等的轰轰烈烈,如今却是空寂无聊。想当年,那些造反者都成了事,坐在城里享受荣华富贵,谁还记得起那些同生死、共患难的人们呢?要说的,都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呵呵,好不要脸。
历史很难成为历史呵!
他在花园里绕了一周,渐渐觉得冷气袭人,又回到屋内,拨了拨灯芯,草草看了看县志稿本上的《忻代宁公团始末记》,拿起黑笔在这节最后写道:
我知此书已经作废,故与汉捷老友诙谐几句,皆走气之言也,要了还多着呢……
甲戌十二月二十四日黑夜
灯下毛贼笔
张培梅合上县志稿本,放好砚台,把笔插进笔筒,吹灭油灯,便伏在案桌上,“呼呼”地睡去了。
夜。没有月亮。
天。黑津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