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秋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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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国底层其实很复杂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注决狱:判决案件)

相对而言,都市的人际关系更简单:各人干各人的事,谈不来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底层更复杂:很多人与事,你想躲也躲不掉。中国作家——如沈从文、汪曾祺、曹文轩等——写了大量的农村纯美小说,让读者总误认为底层的人性最光辉。其实,人性都差不多。曹雪芹是个雅人,但对低俗、庸俗之语照样运用得纯熟:

柳氏……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yāo儿(小仆人)笑道:“你老人家那(哪)里去了?(见第六十回最后)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幽默自称,笑讽对方辈分低以沾其便宜)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多得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别讨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儿童光头的圆形短发,此为笑讽对方年幼)似的几根黄毛撏xián下来……”这小厮且不开门……笑说:“好婶子……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

柳氏啐道:“发了昏的……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像那黧lí鸡似的(眼睛因警惕而像黧鸡一样圆睁,北方常用俗语。黧鸡是常见的杂色鸡,不是斗鸡)……昨儿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那好舅母……离的远看不真……只当dàng我摘李子呢,就泼声浪嗓喊起来,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将鲜果先送给领导与长辈吃)呢……’……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向她)们要的?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向)老鸹guā(乌鸦)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

小厮(小男仆)笑道:“嗳哟哟,没有罢了……就便是姐姐(柳五儿)有了好地方……”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精……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那小厮笑道:“别哄我了……我虽在这里听哈(也作“听喝hē”,听别人的命令。北方习语)……什么事瞒了我们。”(见第六十一回)

以上一段粗话,粗话与脏话齐飞,笑语与俚语争色,可谓有形、有声、有色、活灵活现。柳家的模拟、原还现场的能力很强,把小厮的舅妈(北方叫妗jìn子)之眼尖、心急、口快、理由多、重财轻情的特点全写活了。

不要以为底层人都憨直,你听那位看李子树的老婆子的话,严密得无懈可击,让人想偷也不好意思偷、也不敢偷:贾母等领导不答应你,连佛都不会饶你。

这个年轻而活泼机灵的小厮竟然不敢去舅妈、姨妈那里要几个果子吃,甚至还笑请柳家的顺便帮他偷几个尝尝鲜解解馋,足见其舅妈、姨妈哪有什么亲情。

中国小说的过渡性语言往往十分啰嗦,《红楼梦》亦不例外。但这一段,堪称完美,可供作家、语言学家、文化学者反复研究。

小厮笑谈偷窃,让今天的城市读者惊讶。中国农村有着“偷瓜偷枣不算偷”的俗语,中国人熟悉鲁迅《故乡》中少年闰土的话,“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事实却是,因“不算偷”而闹矛盾的大有人在,因擅偷而闻名的亦大有人在(有人竟然在夜里爬行进瓜地,手脚头并用,一次偷走五个大西瓜)。所以,底层不全是《边城》,不全是“桃花源”。

别惊诧,还有更难弄的事儿。下层丫环们同样不单纯、不善良、不宽容。司棋出场了:

柳家的听了,便将茯苓霜搁起(放起来。北方习语)……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这样(这种东西)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缺少。北方方言)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小孩子满月前后,给产妇送鸡蛋等。北方农村多错读作“钟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哪)里找去?你说给他(她),改日吃罢(吧)。”

莲花儿道:“……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便上来说道:“你少满嘴里混呛(有版本作混唚,更生动真实)!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菜上的浇头tou(做成汤汁浇在面条、米饭等上)……预备接急的。你们……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jian(东西。北方方言),那(哪)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háng市呢……一处要一样(一种。北方习语),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莲花听了,便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呢,读轻声。北方习语)?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前儿……晴雯姐姐要吃芦蒿hāo,你怎么忙……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

小丫头莲花提了意见:凭什么晴雯要吃芦蒿(南方名菜)你就那么用心!唉,柳家的也不容易,既然想让女儿进宝玉的公司,那晴雯是不能得罪的。

柳家的进入大观园当厨师,还是因为王熙凤怕姐妹们冬天来贾府处吃饭影响健康而设的。柳厨师说的很对:你们只在大观园内享福,不知外边行情;另外,假如今天你来点个菜,明天她来要个汤,我有得忙了;我当厨师挣个钱不易,要菜最好提前预约:

柳家的忙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姑娘、姐儿们(丫环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连前儿三姑娘(探春)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急忙地。北方习语)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指大观园内),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deng(此译为乱拿乱要),一盐一酱,那(哪)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这就是明白、体下(体贴下人)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她)念佛……”

柳家的很会说话,拿出领导探春、宝钗为榜样,大力表扬她们点菜讲原则、付钱大方、关心仆人。弄得个小莲花没有话说了。

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一顿乱翻乱掷的。慌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他(她)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司棋是迎春房中的大丫头,态度很嚣张,嚣张得让人无语。众人劝解时,都尊称她“姑娘”了,几乎与迎春等同。

底层人都不容易,本应相互体谅、互相帮忙,但事实恰恰相反;这正是中国统治者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