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科学人类学世纪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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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人类学世纪真言(3)

徐平:我在1990年毕业的时候,面临着多种就业选择,国家民委、四川省民委等好几个地方我都可以去。因为当时北京大学和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有一个合作,费先生就主张我去藏学中心。第一,他因为身体原因去不了西藏,他希望我去西藏做研究,了却他的一个心愿。第二,他认为西藏值得做。他说:正如我们在做汉族的时候,最好先去研究一个少数民族。要充分认识中国,先从人口最少的省区开始做,西藏是中国人口最少的自治区。那个地方虽然人口少,但也是中国的一个完整行政体。你认识了它,就能更深入地理解中国的整体社会文化结构。你就有了实例,有了更多的感悟。所以我是听了老先生的一句话,一头扎到西藏去的。我到藏学中心报到三天后,就立即赴西藏做田野调查去了。从此以后,我在藏学中心基本上是每年5月份进藏,一般要在10月以后才出藏。

徐:你是哪年到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

徐平:1990年。

徐:哪年离开的?

徐平:2004年。

徐:近15年。

徐平:因为我1988年就参加两家合作课题,去过西藏。最早是马戎带着我们做的西藏社会经济发展战略研究。1990年我进去后就专职干这个工作。那么我同样也是采取费先生交给我的方法。什么方法?首先是社区研究;第二是类型;第三是比较这个路子。我首先在拉萨市达孜县邦堆乡的一个村子搞调查。之后,我觉得不够典型,这是一个让人看不出历史的村子。

徐:你做了多久?

徐平:做了1个多月。因为我听说这个乡是西藏第一个人民公社所在地,我背着行李直接就去了,我找到乡政府,他们把我安排到副乡长家。进入这个家庭后,除了副乡长能说汉语,其他家人没有能说汉语的,包括他的孩子汉语水平都很低,而且大点的孩子都住校,不在家。所以,如果副乡长上班了,我只能靠比划手势和他们交流。藏族人是很好的,非常朴实善良。两天后,他们对我就完全信任,让我把他们家的家务事都承担起来。因为他们觉得我做饭好吃,干农活不行。那时正是农忙,收麦子的时候,所以最合适的工作就是做饭。为了学点牛粪火,我还是费了劲的,刚开始怎么也点不着。反复琢磨和实验,终于点着了。因为藏族很少吃炒菜,我就给他们做炒菜,我在这家如鱼得水,就是语言交流困难,但那种一家人的感觉非常好。房东妻子每天早上挤完牛奶,都要烧一壶给我当茶喝。连续喝了三天后,开始拉肚子,一塌糊涂,拉肚子比什么都厉害,立即就拉趴下了。我带的黄连素、利特灵都吃完了。一把一把吃黄连素。后来房东从墙角里抠出一个藏药丸,像羊屎疙瘩一样,让我试一下。开始时他不敢给我吃,我们的命金贵呀。吃后立刻见效,肚子里哗哗响,有力气了,然后就想吃饭,真神了。藏药治胃病确实很有效。

徐:你为什么得这个病?

徐平:应该说是因为水土不服。毕竟我们的胃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牛奶。尤其是藏族人待客,他是不能让你的杯子空的。所以,经常闹出笑话。倒满后,你必须喝,喝一点后,他还要倒满。就会形成一种互动,不知不觉就喝多了。我给这个村子取了个学名叫达村,写了两三篇文章。后来我又在曲水县的才纳乡最大的尼姑寺里住了45天,做调查,寺里有160多个尼姑,都是藏族人。我为什么去这里?一是它是藏族地区最大的尼姑寺,二是每次拉萨骚乱游行的尼姑都是这里出去的。我是随着寺庙整顿工作组进去的,只有我一个非藏族。其他都是曲水县抽调的干部。通过在尼姑寺的调查,我对人类学的理解更深入了,特别是对人性和宗教的理解。有很多故事,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写,好多东西是没办法写出来。

徐:她们能懂汉语吗?

徐平:基本上不懂。所以,我在西藏的调查有一个很重要的缺陷就是语言不通。

徐:你这么多年学藏语了吗?

徐平:我学了,但始终不精。我到藏族人中间生活一段时间,一般有70%的意思我都能理解,但是讲不出来。或者就是蹦单词,我觉得语言这个东西最重要的是应用。别把它当作一种语言去学,直接进行很实际的交流,似乎自然就会了。在一个村里住上一个来月以后,就可以和他们进行初步的交流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和藏族同事一起结伴做调查。我先后又选择了一些调查点,但总觉得都不够典型。直到有一次国际藏学会后,我陪老外去西藏各地参观,走到日喀则地区的江孜县,有一个帕拉庄园,是一个贵族庄园。人类学特别讲一种灵感或者悟性,一种心灵的震撼。我站在帕拉庄园的房顶上,一下子就找到这种感觉了。

帕拉庄园是西藏唯一保存完好的贵族庄园。我们都知道,旧西藏是由政府、寺庙和贵族三大领主统治。它是唯一保存下来的贵族庄园。这个村庄有历史,能够代表西藏的过去,江孜县也是西藏的一个大县,在现状上也有代表性,而且帕拉家族本身的知名度非常高,在旧西藏的贵族中很有代表性。帕拉家的老大土登维登是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大管家,权力非常大,一般的县一级官员都不敢正眼看他。老二扎西旺久是庄园主,具体经营庄园。老三多吉旺久是达赖警卫团的团长。因为西藏军队最大的编制是团,相当于我们的一个军。以后还当过部队后勤部的部长,主管粮饷的。可以说帕拉庄园是西藏封建农奴制度的一个化石,也是一个奇迹,别的庄园大都毁了或改作他用,全西藏就只有它完整地保存下来。这要感谢当年西藏自治区的老书记阴法唐。他这个人很奇特,从山东抗日支队开始,随着十八军一直打到西藏。作为先遣部队的副师长,在昌都战役时截断了藏军退路。他率领部队一直进驻江孜,江孜成立分工委,他是书记,很有水平。他有意识地把帕拉庄园保留下来了,“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遭受到破坏。

1994年,我就以帕拉庄园调查为主题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资助。1995年5月带领一个课题组四个人在那里做调查,住了4个月,先后出版了《西藏农民的生活》、《活在喜马拉雅》这两本书。做西藏的调查时,我在方法上和路子上已经较为成熟了。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怎么调查,所以组织调查时比较轻松,也充分调动课题组成员的积极性。在《羌村社会》里面我已经开始进行定量研究,但主要是依托村里的统计材料作了初步的定量分析,还不足以说是采用了定量研究方法。在西藏的调查中,我就普遍使用问卷调查法。采取整群抽样,对一个社区每一户人家都进行问卷调查,指标也涵盖方方面面。我在帕拉村那次的调查问卷内容非常庞大,对民主改革以前、民主改革以后、人民公社时期、改革开放以后的四个时期同时展开调查。每个问题要回答四个时期的内容,最后用计算机统计分析出来。它的好处是非常确切地反映出西藏社会的巨大变迁。比如说吃,封建农奴制时期老百姓的人均口粮只有99公斤,正如老百姓说“我们不是吃糌粑长大的,我们是饿大的”。一个人的年平均口粮不到200斤,而且没有任何蔬菜和肉食。那时的封建农奴制确实是一个非常恶毒的制度,尤其是下层农奴真是被饿大的。以后的各个时期粮食产量都在不断提高,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翻倍地增长。

我把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结合起来综合运用。我是学历史出身的,因而非常重视历史资料、已有的文献资料的应用。再加上进行深度访谈,我每次都要开很多群体的座谈会:干部的、老人的、妇女的、青年人的,等等。因为不同群体有不同的问题。我把这个村子每家每户的问卷都做完之后,大体的情况我都掌握了。然后我开始选择重点家庭进行访谈,将典型户分为上、中、下。这些家庭我都做深度访谈。但是在西藏调查的缺陷也非常明显,就是语言不通畅,我很难做到没有障碍地和调查对象进行交流。只能通过翻译,靠我的经验去领悟。虽然我也能够很迅速地写成书,而且进度要快多了。我在老家的调查是摸3年,又用了好几年才搞出一本书出来。在帕拉村1995年的第一次调查是4个月,1997年我又一个人调查了一个多月。直到1998年才最后结稿,和郑堆合作完成《西藏农民的生活》,这本书的出版拖了很长时间,反而我增加内容后单独新写的《活在喜马拉雅》在1999年提前出版了。根据出版社的要求,我把它写得更通俗化,也更细腻一些。这时在技能上、技巧上、研究方法上已经基本成熟了。但是西藏调查我始终感觉是隔靴搔痒,许多东西我能感觉到,完全凭我的经验和悟性。但是只凭经验和悟性是不够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靠不住的,我要是不借助别人就没有办法搞调查。

1999年在藏学中心的一次会议上,我听阿里的书记随口说到在他们的边境地区还有一个“未改乡”叫楚鲁松杰。就是没有经过民主改革,现在还实行封建农奴制度的地方。我当时一听就来了电,这可是人类学的一个难得标本呀。然后,我就向单位领导提出我要去调查。当时领导们都反对,因为去阿里就不容易,去那个边境乡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坚决要去。然后领导说:你非要去,你要能吃那个苦,你就去,我们不就是花点钱吗?就给我批了。我也很绝,我一个人在拉萨找了一辆大货车,坐了8天到了狮泉河,人都要虚脱了。而且路上没有宾馆可以住,有兵站就不错了,很多时候都是野宿。从狮泉河到乡里面大卡车还要开2天。从乡里面开始骑马还要2天才能到达那里。在中国地图上就是鸡屁股翘出来的那个地方,许多阿里的当地干部也没有去过,进出实在太艰难了。

徐:哪年去的?

徐平:1999年。我到达狮泉河以后,接洽不到合适的领导,工作开展非常困难。最后找到阿里行署的专员,专员把我介绍到气象局,因为气象局是这个乡的对口扶贫单位。气象局派了一个办公室主任和一个大学生,他们刚好要去这个乡扶贫,所以就把我带上了。北京有一个作家叫龙冬,他也刚好去阿里采风,也跟着去了楚鲁松杰。我们四个人就一起出发了。在楚鲁松杰调查了两三个村子之后,龙冬先撤走了,他本身就是去看一看。我把楚鲁松杰所有的村子都走遍了,每家每户都做了问卷调查。

徐:有多少户人家?

徐平:96户人家484人。居住在10多个自然村,非常分散,环境太恶劣了,走在路上就像走在月球上一样,许多地方连草都不长,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

徐: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徐平:就这样挺过来了。要到楚鲁松杰乡,还必须翻过一座6000米的普布拉雪山。我觉得人最关键的是看你想不想干一件事情。我去阿里时一路都很感触。人家那些到高原打工的内地农民,什么时候想过高山反应?走的路边就可以看见刚刚埋过的死人,脚还露在外边。死了过后,在路边刨一个坑埋了就完了。

徐:那个村是未改村吗?

徐平:是的。

徐:还是农奴制吗?

徐平:其实已经变了,不是他们渲染的那一套。但是确实它很独特。当时这个地方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我们的边防部队驻在区政府所在地曲松。从区政府到楚鲁松杰乡还要骑2天马,要翻越一座6000米的雪山。在翻越雪山的时候,即使你实在走不动了,也必须下马步行,不然你会摔死。

徐:你会骑马吗?

徐平:不存在会不会的问题。你到那里,就会发现骑马比走路要幸福多少,自然就会骑了。所以我回到北京以后,有朋友拉着我去北京郊区玩,我坚决不骑马。我说像你们这样骑马,纯属没事找事。

徐:那一次你待了多长时间?

徐平:两个多月。我一生中最艰苦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刚才说到翻越雪山的时候,我赖在马背上不下来,经过一个山脊的时候,两边都是悬崖。我根本不敢朝下看,是无底的,老鹰就在你旁边飞,已经到了山顶,路窄的只有一条线。当时我就祈祷说:马啊,马啊,你可不要踩滑脚了。因为踩滑任何一只脚,我们都没有戏了。当地人都从来不敢在哪里骑马。我就赖在马背上不下来,实在太累了。第一我闭上眼睛不看,第二我趴下抱住马脖子。最后到了翻越主峰的时候,老百姓说:你不能再骑了,否则会摔死的。因为马身上全是冰,很滑的。如果把不住,摔下去就死了。他们让我拉着马尾巴。你知道吗?马一旦累了之后,屁特别多。拍马屁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马屁很厉害,嘭的一声冲出来,本来就缺氧,那股气让你简直就要晕了。好在西藏的马比较矮,我用手抱住马脖子,马带着我爬,我就不用力了。根本就没有力气了。那个作家龙冬还行,他还能张牙舞爪地到处照相。越接近山顶风越大,把他的帽子吹走了,不知道飞哪里去了。他还想去捡回来,直嚷我的帽子可贵了。当地人告诉他说找不回来了,这一飘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龙冬建议我们一起照张相,我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就抱着马脖子走。到了山顶后,那里是一个斜坡平台,我一下子就倒下了。当地人说你不能躺下,我想起好像红军长征时翻越雪山一躺下就站不起来了,这可是6000米的地方,比红军翻越的雪山还高。我的马一下子挣脱我跑掉了,我没有力气去抓。我说:马,马,马跑,马跑……藏语我始终不能很熟练,只能蹦单词。后来有一个小伙子帮我去追马,我以为他能抓回来还我。气象局的人说马到这里就必须放生了,就是说你再也不能骑马了。如果再骑,马就要累垮了,第二天你就没有马可骑。所以那些马就哗哗驮着我们的行李全跑了。现在我才知道马有多么重要。虽然是下山,但那是深一脚浅一脚。气象局的曲央身体很好,陪着我们走在最后,他一路走,一路催促,连骂带威胁,说你们这些城里人没有用,你们再不快点走,天就黑了。如果我们到不到宿营地,我们就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我们就要饿死、冻死,老鹰会把你们的肚子给掏了。他骂他的,我根本没有力气理他。后来到了宿营地,草草吃了点烂糊糊的面条,就钻进睡袋里面睡觉,拿块石头当枕头,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睡袋上一层冰。在路上走了两天才到达第一个村子。这次调查成果,我写了一本游记体的《西藏秘境》,2001年由知识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当时的影响很大,印了1万册。2004年又由民族出版社再版,一本书分成两本,据说也卖得挺好。这点上我比较自豪,我的书市场反响较好。但是作为严肃的学术著作我一直没有写出,尤其是我千辛万苦得来的问卷,到现在都没有用上,这也是我一直遗憾的地方。

徐:为什么还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