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科学人类学世纪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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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想象中的人类学(5)

王:这有些历史背景了。社会学的实用价值是被认识得比较快的,对于民族研究的实用价值的认识也发展得很快。但你一提到“人类学”这三个字,人家就会怀疑这个东西是培养管人事的人才呢,还是培养一些好玄想的哲学家?这个谁都说不清楚。包括学生,现在也把握不清到底人类学培养出来有什么用?对社会学的重视看来是自然的事,社会学也因此得到了比较快的发展。社会学的学科发展,费孝通是主要当事人,当时中央领导请费先生把社会学搞起来,他老人家就搞了,势头比较好。可是,单谈学科的膨胀也不是办法的。几年前,费孝通提起社会学学科重建历程时,提出“补课”一说,就是说中国20年来社会学的发展是“速成”的,没有很好的基础,所以到现在的使命就是“补课”。你刚才说社会学比人类学发展快,我觉得快有快的问题。改革开放初期,人类学在南方作为一种民间运动发展起来,当时的学科提倡者创造了一种氛围,他们还往北方推广这种氛围,但比社会学而言,得到的政府关注还是比较少的。实际上,我们谁都没有对中国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学科力量进行过比较研究,所以没法得出结论。不过,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人类学和社会学一样,要得到社会的关注,得到政府的关注,才能发展。而现在人类学为什么没有得到关注?前面说到一些原因了,原因可能还有很多,比如,社会学的声音比我们多元。社会学中有一些学者专门从事调查研究,而还有另外一批人是“名嘴”,很会讲话,在媒体上发言很尖锐,针对时势,对大众了解社会学是有推动作用的。相比而言,我们人类学不是这样的,比如“名嘴”少,我们对社会问题也不如社会学家那样敏感。

徐:你的那本《人类学是什么》,很多同学都看过。

王:写得不好。

徐:后面部分跳跃性太大,前面写得很好。你应用更简练的语言有一个归纳。我觉得你没有这个归纳。那你今天能不能在这里归纳,人类学究竟是什么?

王:在西方社会中一般人的印象很简单——社会学研究自己的社会,人类学研究别人(特别是异族)的社会。如果你见到一个美国来的学生,你问他社会学与人类学有什么区别?我敢断言他一定会说,社会学家都是研究美国的,而人类学家是研究美国以外的。一般人的印象不一定准确,但至少目前的状况的确是这样的。我认为,在中国,要建立人类学,先要有一个他者的眼光,这在方法论上有意义,它鼓励我们站在对方的观点来看世界。

徐:我觉得人类学不仅是社会科学的基础,也是包括所有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在内的人类知识的基础。很多人类学家本身不是从人类学出来的,而是搞实验的,搞化学的,搞医学的。包括人类学最早的古典进化论,都是从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来的,后来的新进化论只是技术化了。现在分子人类学和医学人类学都在发展,都离不开这个东西。包括将来我们的生物化学,这是纯粹化学。但是现在的化学和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活太密切了,这两天媒体关注的“苏丹红一号”真是到处都有了,开始讲中国没有查到,现在麦当劳有了,肯德基也有了,都是用亨氏的辣椒酱,那不是问题就来了吗,现在又说塑料的保鲜膜接触食品也是致癌的,那怎么办?昨天我太太听电视里面讲,那锻波炉不就是用保鲜膜来搞的,那不是不敢用了?化学人类学今后可能还要发展,它涉及人类行为,又比如白色污染,不是化学的吗?物理也是一样,包括机器人出现将来会怎么样?它对人的生活会怎么样?所以我觉得人类学是一切知识的基础。就因为它是基础,别的学科到了一定时候一定要找人类学来解决它们的问题。

王:知识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主要标志,人的特点就是有知,在这个意义上人都是一样的。所以你说人类学是一切知识的基础,那也没错。你后面讲到的情况很重要,现在有一种叫“后人类状况”的说法,意思也许就是说人类即将成为历史的过去,因为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逐渐在支配人自己,包括克隆人,给我们过去的社会形态即将带来的挑战是巨大无比的。而食品方面,转基因技术的推广,也造成了许多问题。我想克隆人的最大历史破坏性,就是使社会的组织基础亲属制度失去原来的重要性,而转基因食品会改变农业的性质,使人更远离自然界。再比如同性恋,能使性与生育彻底脱钩,今后怎么发展,还不知道,机器人的挑战更大。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课题。

徐:这些的确值得我们关注。

王:人类学家实在应当关注诸如此类影响人类生活的新技术,比如上面说的转基因,有关它的讨论很多,人类学者可以研究转基因对人类食物结构的挑战。人类学研究过狩猎一采集社会,研究过食物生产社会(农业社会),转基因与这些社会形态有何不同?值得探讨。另外,有关这种食物生产方式的众多讨论,也值得我们梳理。另外,中国到底要不要接受“克隆人”?在什么程度上接受?接受后会有什么影响?海外的情况如何?人类学也可以对这些问题进行讨论。我们不是生命伦理学者,也不是生物技术研究者,但人类学的眼光是有用的,我们可以研究这些东西对于人类的影响,以及研究人们看待它们的方式,通过这些研究,来提供跟科学家不同的见解,科学家的研究目的性很强,人类学家则注重解释和辩论,对于人文世界的生态,人类学家保持着某种敬畏之心,这是特别可贵的。什么是人文世界的生态?我以为张光直先生在研究中国文明史时说到的,中国文明史的绵延性代表的大多数非西方、非近代文化的特征,这一特征现在是“非主流”的,但我觉得不能丢了。我们在20世纪中之所以有众多损失,是因为丢了这种绵延性。人类学也一样,不能丢掉这种绵延性,丢了那学科就完了,以后学生都去考那些生命技术学,舍弃人类学。

徐:我很同意站在人类学的立场去关注新技术对人类有什么影响。

王:是啊,这点特别重要,因为别的学科不太关注。

徐:还有转基因问题,现在国外产品都明确标示出哪种食品是转基因的,哪种不是。我们中国就不给你标出来。我们现在搞的转基因食品究竟对人体有好处还是有坏处?包括现在水稻都要转基因了,有些搞这个技术的人,他就希望成功,搞成功就推广,以后就全部是转基因的食品,种的大米都不是农业生产的。那另外一些人就反对,有的说掌握这个技术掌握这个公司,将来发财,就是他们的钱。这都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我们作为人类学者,应关注它对人类的影响,关注人怎么去应对这种新东西。搞技术的总是希望他的技术发展得越来越快才赚得越多,个个都是大老板。关于这个你能不能再谈谈?

王:这个我懂得太少,讲不出什么。

徐:没关系。没关系,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人类学从硕士读到博士,我觉得你是“土鳖”加“海龟”,双重身份。我自己也是在学人类学,我自己始终在学习。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学力上、精力上、背景上都比较薄弱,我现在又要教学生。带硕士,带博士。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很重要:很多学生都是别的专业转过来的,人类学入门的“门”到底在哪里?

王:中国人类学基本没有“门”,如果有,那基本上就是研究生的入学考试。我们目前还没有完整建立起人类学本科教育,研究生教学也还不够完善。在当前情况下,从研究生开始,去定义人类学的门槛,努力做了很多,比如,编教材,开讲座,做田野……

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学人类学的“入门”。

王:噢,是怎么学吗?问题很大。在美国,人类学博士学位大概要7年以上才能拿到,而英国的也不短,英国理科是很快的,文科却是最久的,基本要5年,所以按国际上的情况,“入门”其实不易。在英美读人类学,学分跟其他学科都一样,但人类学研究生要读的书,可能还要广泛得多,其他学科要读的社会理论和历史,学人类学的,也要读,但学人类学的学生要读一些其他学科不读的东西,然后,一般研究生还要做一年以上时间的田野工作。外国人研究异文化,需要两年,其中第一年是习惯当地语言,第二年才是田野工作。这些都过来了,你还要写博士论文,需要一年到多年。之后,这才叫“人类学家”,或“人类学者”。要称“家”的话,我们国内的要求更高。我的意思是说,在国际上,人类学的门槛是比较高的,可是这个学科又很麻烦,它让人觉得门槛高又没什么用,对不对?不过,外国人这么想的人很少,他们还是靠兴趣学习,教育体制也比较灵活。相比而言,国内定义“人类学门槛”要低得多,我们很简单,就是研究生考试,考进来了就培养,出去了就随你便了。

徐:那一个初学者学这门学科、这门知识需要怎么样学呢?

王:’读一些经典的社会理论,这是第一步,如果不读的话,调查也许是白搭的,如果读了的话,他的调查,他做的一个民族志调查,会做得好些。在调查以前,更要读人类学经典。民族志调查,是人类学的成丁礼,要做一段长时间的参与观察,在别人的生活当中找我们对生活的感受,所谓“别人”是广义的名词,不一定指的是外国人,当然外国更好,更易让我们产生好奇心,有助于研究。第三是要学会书写,人类学家实际上又要是个作家,你要“写文化”,这里“写”字是关键。读、走、写三种技术要结合在一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结合失败的例子。人类学大师都可能成为文学史上的大师,马林诺夫斯基、米德、列维—斯特劳斯这些人在西方文学史上也是很牛啊,列维—斯施特劳斯在世界文学上应该是前100名的,这个不容易啊。我的意思是说,其实人类学门槛很高,像我这样不能很好地将读、走、写结合在一起的人,只有在门槛低的情况下,才能称是人类学家……

徐:你太谦虚了。

王:不是,非常遗憾,我说的是真话。我觉得费老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他的观点、田野、散文,都很精彩。

徐:我还是想请你具体地讲一下学习人类学的要害在哪里?人类学入门的“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