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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类学释放我的灵魂(3)

我们的制度是学生到学校念一年,或者是两年,而且每个学期基本上都是不同的老师教。本来他第一年念完也是要回国去的,但是他感觉语文能力正是要有较大进步的时候,而且也开始对台湾话感兴趣,他的博士论文是有关台湾歌仔戏的研究,所以就打算再留台湾一年。这样一来,他就需要找家教,就找到我了,因为他觉得我教得不错,也很负责任。说真的,家教钟点费比学校钟点费多,而且我当他的家教老师以后,不是按照学校制式的课程安排来上课,而是按照学生的需要来上,比较能自由地发挥。后来他发现我也学戏,所以我们上课的内容会偏戏剧。有时候他也会请我跟他一起去看戏,让我帮他讲解一下。因为要去看戏就需要吃晚饭,五点半下课七点半看戏,他就请我吃晚饭了”吃饭的时候自然会多聊一些。我觉得我们是细火慢炖型的,因为相处的时间多了,我们谈话的内容也多了,对彼此的了解就开始涉及一些生活上的事了。他也谈台湾社会,有自己的想法,会谈到理想价值,慢慢地我就觉得这个人不错。很有意思的是,我们开始要发展到男女朋友关系的时候,我跟他说我不大喜欢去国外生活,如果我们想要继续发展的话,就需要他考虑长期地住在台湾。结果他就消失了几天,起先我觉得是我把他吓跑了,心里还觉得有点惆怅。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就跑回来告诉我,他好好地想过了,虽然不敢保证能够完全接受台湾的生活,但是愿意试试看。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就接受啦!我们两个人一方面是夫妻,一方面又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我很珍惜。他这个人非常温文尔雅,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整个态度。他每次回家一看到我们家的灯,如果是客厅灯亮,书房灯熄。他就又喜又忧。喜的是今天晚饭有着落了,忧的是我大概写论文不大顺利,心情不好了,才会坐在客厅里。如果回家看到书房灯亮着,客厅灯熄着,也是一喜一忧。喜的是我写论文很顺利,忧的是没有饭吃,要自己打电话叫比萨。我们在一起是非常开放非常自由的,我们都鼓励对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先生对我没有任何的要求,他只要我做我喜欢的,让我快乐的事情。开玩笑的时候,他会对我说:“亲爱的,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有一样,请留着长头发,不要随便剪。”这和我很一致,因为我从小到大都在自由和开放的环境里生活的,不爱管人,也不爱被人管。

徐:你们这个跨国婚姻是很好的模式。

翁:可是我们也有文化上的不理解,也常常引发矛盾。不过还好我们两个都是理性的人,我们磨合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成长。我给自己先说清楚,然后再传递给他,让他也清楚。我向他说明为什么会这样,让他了解怎么会这样,希望他认同。我也从这个过程里面,更加了解中国文化以及我自己。

徐:所以在你的人生轨迹上这一条是双轨:一边读博士拿学位,一边跟老外谈恋爱,这样就到牛津去了。现在我就想了解你到牛津学习的经历和体验。

翁:牛津的日子啊,很辛苦,但不能说痛苦——因为是自己要做的事情,可以说是一个苦中带甜的过程。甜的是求知欲的满足以及通过考试,我的努力得到肯定。很辛苦,因为他们的要求实在不是人干的,简单地说就是这样。英国的学制跟美国和台湾地区不太一样,不是学分制,是师徒制。所谓的师徒是每一个学生都有导师,导师常常也就是论文指导教授。他负责你所有学术的学习,他要监督,要规范。牛津的课程非常的丰富,一礼拜可以有几百种的课听。那里也常常有大师过境,就会举办讲座。导师就会考量学生的学术需要,跟学生讨论去上什么课,听什么讲座。除了一般的课之外,我们每个礼拜都有一个跟导师一对一的课程,这个课主要就是透过学生写的文章来讨论某一个主题,比如说政治、宗教什么的。每个礼拜换一个主题,这就是说,我每个礼拜都得就不同的主题写一篇论文。这样的论文,导师只是给一个范围与相关的书单,要自己去定一个题目,自己去发展讨论的主轴。除了这个要求外,我们还得要应付其他的课。这就可以想见,我的生活就是苦苦地读,苦苦地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娱乐,没有休闲。文章写完以后,按要求要提前一天给他,超过他定的时间就不收了。第二天上课就批论文,包括你为什么引用他的这句话而不是引用那句话,为什么你同意或不同意某个观点,都要有一番说明。这是一种批判性的训练。我的导师非常严格,抽烟斗,两个铜铃眼。他每次敲着烟斗,瞪着两个大眼批你的时候,真是很难笑得出来。以前的学生都说,他要是不满意就会把学生的报告丢在地板上,说这是垃圾,让学生自己去捡。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去上课都只敢坐在椅子的前端,准备好一旦他把我的报告丢在地上,就可以快点站起来去捡回来;当然也更用心地写文章读书。还好他没有这样对我,文章好不好先不论,至少没丢中国人的脸,也没丢女人的脸。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很多女学生都觉得,很多男老师对女学生是有一点点的歧视的,虽然从来不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犯法了,但是有意无意地总会流露出来。所以我怎么辛苦也要争一口气,我想他也看到了我的努力。

那个时候每天平均的睡眠是3~4个小时,其中又有大概两个小时是在书桌上睡的。真正能够比较放心睡觉是论文批完的晚上,因为下一次的论文是明天的事,晚上回家就可以放心睡个觉,也不敢睡太久,但是比较放心。这种日子实在太苦啦,我念完第一个学期就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放弃了。这又要感谢我先生,我跟他通电话的时候,只能一边哭,一边跟他说我要回家,受不了了,菜又难吃,人又冷漠,老师又凶。他不断地鼓励我安慰我,每天通电话。在我病得奄奄一息,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他还请了假,飞过来看我。就这样,等病好了,信心也恢复了一些,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再试试看。结果很有趣,等开学我出现在我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他倒吓了一跳说:“你居然回来了?”后来他才告诉我,很多学生撑不过一学期,他本来以为我也会投降的,没想到我还不怕死。他也透露,我回来他其实蛮高兴的,因为我是他四个学生中,唯一的外国人。也是唯一的一个所有的论文都按时交的学生,他觉得我应该能学得成。他的话,对我来说当然是很大的鼓励,也很后悔,早知道别人都没按时交作业,我就不要每次这么赶自己,搞到生病。这是开玩笑了。

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我们每个学年都有一次大考,没有范围,考什么都不知道。出题的原则是在你这个位置的学生应该知道什么我就出什么。你要怎么准备?可是你能不准备吗?不可能。我们是6月份考,但是1月份就要做考试准备了。除了尽量念书以外,就是自己猜题,把回答问题所需要的资料都整理好。我们非英语国家的学生还有个语言的劣势,因为考试有时间的限制,到时候就算有想法,可是由于语言的障碍时间抓不好,表达抓不好。老师可不会同情你,这是自己要去面对的事。那怎么办呢?只好尽量先把整理好的资料,一块块地背下来。从开始准备考试,到去应考,时间要经过将近半年,东西又多,我总是不停地问自己:我能记得住吗?结果考试的时候居然都记得,要用的时候也可以用得出来。那个时候高兴啊,心里的感觉真是甜滋滋的。这个考试是连考两天,每天从早上9点考到下午5点,中间可以休息一下。我还记得大家都带了巧克力进考场,就是怕到时候体力不支,连洗手间也舍不得去上。所以考完两天之后女生都花容失色,两眼无神还带两个大黑眼圈。早上进考场的时候,人人都打扮得很整齐,学校要求学生都要穿学生袍,要打上领结,还得戴学士帽,监考老师也一样要穿教授的大黑袍。可是一到下午出考场,无论男女都成了散兵游勇,领结也歪了,帽子也掉了,每个人都累得东倒西歪。这还没完,我们第二天考试到下午5点结束,考官就发一个单子,上面列了七八个题目,要求任选一个,在三天半的时间之内写一篇6000字左右的论文。所以那天晚上虽然是5点考完了,但是也不敢好好睡觉,得先选题构思,捡好资料,万一手边的资料不够,就得到图书馆去借。第二天一大早8点不到,就到了图书馆,门口都挤满了学生,等着冲进去抢书。因为如果你选的题目跟别人一样,大家需要的书是很类似的,抢不到书就完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把论文赶出来上交。这也还没有完,等老师们把笔试论文都看完了,大概一个星期,还得再考一个钟头的口试,有点像论文答辩。口试的时候是三个老师坐在一个屋子里,学生则一个一个进去考。口试的内容,基本上是针对你笔试与论文的内容提问。最最可怕考验人的是发榜,我们考试的结果是用榜单贴在系里,自己去看。为什么那么郑重其事?因为我们每年要淘汰50%,也就是说不管你考几分,只有考在前一半的人可以留下来。我们那年是进去了20个人,如果考了第11名以后的就再见了,不管你考多高分。所以放榜真是一件大事。我们那时候真是又想看,又不敢看,大家都磨磨蹭蹭地去看。我非常记得那个感觉,我原来不知道名单是按照姓名字母排的,而且是只贴通过的人。当我的眼睛一路往下移,随着人数的减少,心也一路往下沉,最后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那一刹那的感觉是空的,等回过神来,亦喜亦悲的感觉才翻江倒海而来。因为同学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来看榜,通过的人虽然高兴,但是得顾及落榜同学的感受,也不敢过于表露。当时站在我后面的一个男生,被淘汰了。我在前面都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上穿过来的凉意,整个人是呆若木鸡,脸是苍白的。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慰落榜的同学,只能互相拍拍肩膀,真是非常残酷的事情,连自己躲在家里哭都不行。因为放榜以后接着下午系里就会办一个party,不管过不过的人统统要参加。这时候就是训练人的风度了,没通过的同学都会来跟我们道贺,过的人也不会太得意。

徐:这样从人格的角度来说就训练了你的健康心理。

翁:对,是胜不骄,败不馁。我后来跟我们老师说这整个过程很残酷,老师说这个就是学术的道路。他说得对,你如果要走这条路,就一定会有成功的时候,一定会有失败的时候;你的论文有被肯定的时候,也有被批判的时候。这就是训练你的时候,你能够过了这关,就可以走这条路。他说学术上的竞争是非常厉害无情的,要走这条路就要经过这样的考验。

徐:牛津你念了多少年?

翁:我念了4年。第一年考过以后,第二年得再考一次,考过以后才算是博士候选人。除了笔试以外,第一年我们写的是小论文,第二年就要交大论文,是三四万字。得到博士候选人资格后,第三年我就开始作田野调查,第四年撰写论文。

徐:你的硕士论文已经出版了,博士论文还没有出书。你的博士论文是用英文写的?

翁:对,如果要出书的话,有些地方还要做一些修改。

徐:你的学术经历有很多启发性的东西。另外我还想再问的就是,你进入了人类学以后,对人类学有些什么看法?你对人类学的学科有什么看法?

翁:从知识的层面看,我觉得学习人类学是实现人文教育理念的基础。人类学是了解人、了解人类社会与文化的学科。透过这个比较系统的训练和学习,我们才能够对人类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思维都有一个本质性的了解。所以我认为不只是人类学系的学生才需要学,至少“人类学概论”应该是通识教育的课程。每一个人在这方面都应该有一些了解,才能够从一个更宽广的角度学会关怀自处处人。尤其是多族群多元文化的社会,最好是从中学就开始建构,这样各族群才会因了解而产生认同,因认同而得到族群之间根本的和谐关系。

除了知识方面的重要性,人类学对一个人的人格成长也有很大的帮助。我自己的经验就是这样,我从人类学学科训练的过程中,身心都得到真正的释放。借用佛家的两句话来说明,看待事情的时候,比较能够“放下我执”,不只是因为人类学教会我要尊重不同的真理与价值,也因为我在能够放下我执之后,就不再受困于小是小非,而能看到更广阔壮美的天地。在对待人的时候,比较能够“去分别心”,田野调查的训练,使我真正可以平等对待不同的人,包括来自种族的差异或社会阶层的差异。这让我能够看到人类生存的多样性与可能性,也让我更能体贴别人的心意,珍惜所面对的每一个人。这几年来,虽然工作日益繁重,但是心情上生活上则越来越自在宁定。午夜梦回,每思及此,都要感谢上苍,以及一路指引我陪伴我走上人类学这条道路的师长亲友,让我的生命得到滋养,灵魂得到释放。

徐:今天我们对你的访谈对你的学习,对我今后的教学工作都非常有益处。我们今天谈话的题目发表时是不是可以用“人类学释放我的灵魂”为标题?

翁:好浪漫啊!我喜欢!

徐:感谢你接受我们的访谈!

[2004年5月29日晚上11点夜访翁玲玲。主访人徐杰舜,在场人员秦红增、林敏霞、杨清媚、朱志燕】【录音整理:林敏霞、梁冬平】

【原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