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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人类学释放我的灵魂(1)

——台湾佛光大学翁玲玲博士访谈录

徐杰舜

徐杰舜(以下简称徐):2002年你参加了我们人类学高级论坛第一次会议,你穿着非常传统的中国式蓝印花旗袍,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觉得你非常具有中国妇女的特质。所以那次会议你发表的论文。用张有隽教授的话说是惊天动地。因为你发表的是“台湾妇女的身体观”。这个题目在当时讲是非常有意义的。作为女性学者对女性的身体观作了一个精深的研究,我们对此印象非常深刻。同时在跟你的交往中觉得你非常有学问,非常开朗。

翁玲玲(以下简称翁):谢谢您的鼓励,不过我只承认开朗,不承认有学问。

徐:今天我听李亦园先生说你是他的学生。请问你是怎样荣幸地成为李亦园教授学生的?

翁:能够成为李亦园教授的学生,我真是觉得非常荣幸。李先生一直关心人类学的发展,所以他对于学生非常在意。我所谓的在意是他不但关心学生的学习,也总是不遗余力地为学生争取更好的学习环境与资源。至于成为他学生的过程,到现在我还觉得像做梦一样。那是我们刚考进清华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硕士班的时候(1990年秋季),李先生召开了一个小型的会议,为我们安排导师。当时我们研究所有一个导师制度,所里会为每位学生安排一位导师,提供学业与生活上的指导,功能上与硕士论文的指导教授不一样,导师有可能但并不必然就是论文指导教授。在会议上,李先生了解了我们每个人的研究兴趣、构想与研究方向之后,就帮我们安排了。他安排得很恰当,同学们也都接受。可是他把其他同学安排好了之后就准备结束会议了,剩下我还没着落,我一急就对李先生说:“老师你还没有安排我呀!”李先生说了一句:“你跟我呀!”就离开教室了。他一说完,所有的同学都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则是脑袋“轰”的一声,惶恐不安中夹杂着一丝惊喜。喜的当然是我居然能碰到这天外飞来的好运,有机会得到老师教诲;但更大的感觉是不安,一方面是李先生的学术地位与声望,对我们来说,自然会有一种仰之弥高的敬仰与惶恐;另一方面,则是怕自己达不到他的要求。李先生对学生的要求是出了名的严格,不只要求学业也要求态度;嗓门儿又大,我们上他课的时候,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生怕回答不好会挨骂。

就在同学们一路唧唧喳喳在议论的时候,当时许木柱老师(也是台湾很有名的人类学教授)在我们附近,听到同学们说我完蛋了,以后一定常常挨骂;许先生就跟我说不要太担心,其实李先生对学生是非常好的。听了许老师的话以后,我就告诉自己,挨骂也好不挨骂也好,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就尽心尽力。李先生直接要求的,没有直接要求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做好的,我就把它做好。就像我请李先生看论文,在我交上去之前,我一定自己再三地多读几遍,至少做到条理清楚,没错别字,没有语句不通顺的地方一当然论点怎么样,内容怎么样,需要老师的指导。我觉得是要请老师指导论文的,不能浪费老师的时间来帮我改作文,他的时间与精神那么宝贵,作为他的研究生,当时我能为他做的就是替他节省时间与精神。就这样,十几年来,一路相随;无论是我的论文或是学术生涯,李先生总能适时地给予关键性的指导与帮助。而我对李先生的感觉也从害怕到温暖。可以这样说,他是真正的君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律己甚严,待人则特别宽厚,非常能够替别人设想。能够成为他的学生,得到他的指导与照顾,并且有一个学习的典范,这样的机运,我很珍惜。

徐:你非常荣幸的成为李先生的学生,我现在希望你介绍一下自己的背景。我想了解你的背景还不能像别人那样只了解你的学术背景,我还希望了解一下你的家庭背景。

翁:我的祖籍是浙江省定海县。我父母亲的家庭背景都很平凡,可以说是小地主吧。我父亲是学航海的,我记事以来就知道他的工作是船长。我回头再想想他的工作可能对我的学习是有影响的。

徐:我想插一句,你父亲是不是从大陆过去的?

翁:我父母都是大陆过去的。我父亲去台湾的具体时间不记得了,比我的母亲早一点。我母亲是1950年左右到的台湾,母亲说她是先到香港,过了一段时间,申请到人台证,然后才到了台湾。

徐:我想问一句,你父亲的海员的性格是不是很开朗?

翁:没错,我的父亲足迹踏遍世界各地,因为走远洋航线,久久才能回来一次。可是每次回到家,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新鲜的观念,新鲜的玩意。我们小时候,台湾在经济上还没有太大的发展,有很多的东西都没有,我父亲就能给我们带回来。他又非常的开放,非常的风趣,每回跟我们说各地奇风异俗的时候,都能把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唬得一愣一愣的,着迷得不得了。

对于我们这些孩子,他简直是“纵容”一一我母亲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长大以后觉得父亲给了我们一个开放的教育环境,我们想做什么,只要是不害人不害己的,他都尽量让我们去试。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我们成长的那个时代,社会风气还很保守,可我父亲从小就教我们四个女儿跳交际舞。因为他用西方的观点来看,女孩子一定要会跳交际舞:一方面是可以培养一个优雅的体态举止,同时也是进入社交生活很必要的一个技能。所以当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都非常鼓励我们去参加舞会。我的母亲比较保守,就不大乐意让我们去,她总说:“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算什么?长大了嫁不出去了!”我父母感情极好,父亲很少直接说我妈妈不对。他会悄悄地跟我们说:“你们放心去跳,爸爸给你们等门。”其他地方像穿衣服打扮,他都不吝于给我们买漂亮的衣服,他觉得打扮得体除了是一种礼节以外,也能表现个人的品位与教养。你看,我们女孩子这些社交装扮的规范,反而是我父亲教我们的,很有意思,也是很特别的经验。所以我后来想,我对各地不同文化、不同的观念,有这样大的好奇与兴趣,愿意花这样大的精神力气去了解,父亲给我的影响是相当大的。也因为父母这样开放的教育态度,我一直是非常自由地长大,父亲母亲给了我极大的空间,让我去尝试,让我在人生的大海中悠游。所以我一直都不是死用功的学生,我只用功到可以考上还不错的学校就可以了,其他的时间要去“玩”新鲜的事情。还好我热爱学习,所以我的课业成绩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是很烂。从小学到大学,在班上也都还是前面几名。我自己比较高兴的是,除了照顾课业,我还参加了很多社团活动,像合唱团、京剧社、健言社、乐队、登山社,还有社会服务社等等,这些经验都为我的生命增添了许多色彩。

徐:人类学就是要体验各种东西。

翁:对呀!我的很多同学都是拼命死读书,就为了考高分。我呢,宁愿少拿几分,用一些时间到处去看看玩玩,多认识一些人什么的。应该也是受到父母亲的影响吧,让我觉得去接触新的事物,多了解一些人与事,比去追求世俗的名利更加重要。

徐:你在基隆长大,从基隆到台北是考试出去的吗?

翁:是的。基隆算是大台北地区,所以成绩好的学生,多半会去考台北的学校。念初中的时候人还小,就留在基隆念基隆女中,高中就念台北的景美女中。这两个学校都不能算最顶尖的,可也都是相当不错的,当时在台湾都能排上前十名。我很喜欢我念的学校,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只用成绩来要求学生,都给了我们相当自由开放的教育环境;另一方面是学校的环境都很优美。讲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从小到大我念的学校,甚至包括现在工作的学校,都有不错的名声,校舍环境又漂亮。尤其是我念的高中,景美女中的建筑物,是当时一个非常有名的建筑师设计的,所以我们那个时候等于是示范高中,大家都来看我们学校的新式建筑。

徐:真是很幸福的读书环境啊!

翁:还有,我每—个学校的校长都把我们当成宝,对我们的教育从课业到仪态都要求。我还记得景美女中的校长常常告诉学生,我们以后都要能够独当一面,至少要能当外交官夫人,才能为国家社会尽力,所以仪态气质和课业一样重要。我们每天去上学,他都站在校门口,谁要是弯腰驼背被他看到了,准会遭到训斥。

我大学进的是辅仁,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天主教学校,读的是图书馆学专业。学校分为三个学院:理学院是德国教会办的,法商学院是美国教会办的,文学院是中国教会办的,一个非常国际化的校园。我们在里面可以看到不同国家的人来管理这个学校,不同风格的建筑,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色彩和不同的精神。所以,这所大学给我的最大的收获不只是知识的部分,也是思想上的多元,视野上的开阔,更重要的是人格上的独立。

徐:你是比较喜欢开放自由环境了?

翁:是的。我们的督教要求严格,可是给我们的思想空间却很大。后来我也享受到严格要求的好处。它是从生活上要求起。比如,宿舍的管理,各种要求规定清清楚楚,虽然多,但是没有什么矛盾而让人无所适从的地方。学校也提供很好的设备,所以实行起来也没有什么碍难之处。我们辅仁那个时候是4个人一间房,这在当时是很宽敞舒适的,台大当时是十几二十个人一间。每个人进学校的时候就购买一套统一的日用品,像床单被套枕头套这些东西,所以整个房间的色彩是很协调的。学校规定我们人不在床上的时候,就得把床铺理整齐,虽然不规定我们一定要叠成“豆腐干”,但是都得铺叠好。我们有衣柜、鞋柜、食品柜,当人不在宿舍的时候,书桌只能剩下书,其他的杂物都应该放在该放的地方。不像其他学校的宿舍,被服用品都是自己带,颜色各不相同,学校也没有提供存放衣物的设备,脸盆、拖鞋、毛巾到处乱放,一进门五颜六色非常杂乱,学校也都不管。我们是修女每天来检查,要是被她们发现房间不整洁,物品乱放,就倒大霉了,被找去训诫不说,还得记点,会影响下一年申请宿舍的权益。我们就这样逐渐养成了随手保持整洁的习惯。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训练不仅是把房间整理干净而已,还能建立起一个起码的生活美学观,比较容易培养情绪上的宁定。我想您也了解,情绪上宁定了,心灵思想才有可能高远。

徐:辅仁的图书馆专业你读了多长时间?对你有什么好处?

翁:4年。好处方面,我想首先是搜集资料的能力比较强一点。这项能力是图书馆专业培训学生的一个重点,所以能够学到比较有效率的方法及信息,这个对做研究来讲是蛮有帮助的。还有就是我的思想组织能力。图书馆的管理非常强调组织,因为有一个好的组织系统,才能让使用者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所要的资料。耳濡目染之下,也就培养了一些组织能力。我的几位指导教授都跟我提过,我写的东西基本上层次分明,逻辑关系也算清楚。这个跟我当时在图书馆系的4年训练还是有关系的。

徐:我从你《台北妇女身体观念》这篇文章里面已经领教了你的风采了。那你读图书馆学怎么又进了清华大学读人类学呢?

翁:大学毕业以后,我没有进图书馆工作。因为我们系的学生从大三开始,寒暑假都得去图书馆实习。当时图书馆经营的概念还不是很现代化,透过这个经验,我觉得图书馆是个很沉闷的地方,很多制度不合理,也不太受得了进去就等退休这种感觉。到毕业的时候,因为课业成绩不错,就留在系上当了助教,这个经验让我发现教书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

后来有一个很巧的机会让我进了台大史丹福华语中心,这是专门教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机构。我有个朋友在那里,他们当时需要人,请里头的老师们推荐。我那朋友跟我同是大学辩论队的代表,所以知道我普通话说得不错,口音很标准,就想推荐我。我听是给老外教中文就觉得非常有趣,而且是国际知名的学语言地方(在大陆开放之前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学中文的地方),所以就答应去试试。当时我们俩都没把握我能不能考得上,因为那个考试有点难,又是内举,等于已经刷了一次,所以去应考的人当中,大多是有教学经验的人。没想到我竟能通过考试。既然考上了,工资又高,自然就进去教书了。真是机缘吧,这个工作让我有机会认识很多有名的学者,包括B.Pasternak、JamesWatson等人类学家。他们来进修中文,我则从他们那里得知学术研究的乐趣。从某一个角度来看,我对人类学研究的兴趣,可以说是在这里,由这几位学者给启蒙的。这样看来,这个工作可说是我生命中一个很大的转折点。

徐:那个时代很多老外都到台湾去。因为内地不能来就只能到台湾去。

翁:是的。史丹福中心的学生,除了美国各大学的教授来进修外,大多是汉学专业的研究生,都来自名校,像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哈佛等等。这些学生非常优秀,又用功,中文的底子也算厚,只是语言表达不好。在教书的时候,他们常常问我有关中国文化的问题。开始因为我对人类学没有什么了解,只能给一些民俗式的回答。可是学生很优秀,民俗式的解答多半不能满足他们,所以他们会追问民俗背后,比较本质性的思想问题。这类问题,我多半都回答不了,我还记得当时那种窘况。可我又不愿意敷衍,所以就开始自己去找书找资料,想要满足学生,也满足自己。我从小就对文化性的、社会性的事情有兴趣,成长的过程中又因为常参加演讲、辩论以及作文之类的比赛,对这类问题一直都有关怀,也有一些浅薄的思考。所以虽说动机是为了响应学生的问题去找答案,实质上我自己也很想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就在这一来一往找书读书的过程中,察觉到人类学与社会文化的关系。虽然也发现人类学在台湾是很冷门的学科,却反而激发了我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就这样一路从民俗性的介绍读到学术性的论文,主要是李亦园先生的文章,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得我此前对社会、对文化、对人的看法和思考在这个地方找到了焦点。对于我这是非常大的喜悦,因为一直以来,我思想上的渴求和对生命的探索都没有什么焦点,现在等于说是找到了一个着落。自己摸索着念了一段时间后,就想进学院了。我知道如果对一个学科想要有一个系统性的了解,就得去考研究生。有这个念头的时候,离研究生考试的日期只有三个月,准备考试其实有点仓促。但是想上学的欲望太强烈了,推着我不顾一切地开始准备,那真是废寝忘食,一心一意地念哪。我家人都不相信我是玩真的,从没这么用功过。总算运气好,让我考上了清华大学研究生,就当了李亦园教授的学生。

徐:你跟李先生两年攻读硕士最大的体会是什么?

翁:对学问的尊重,对人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