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我觉得《瑶族通史》的撰写,是瑶族历史里程碑的一个事情。这个民族在历史上存在这么多年了。从宋代正式形成算起,也是上千年了。这样一个有上千年历史的民族。从来没有自己的比较系统的专史,所以我觉得你们这个工作对瑶族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而且它不仅是瑶族的一个里程碑。也是中化民族文化工程的一个里程碑,如果我们每个民族都有这么一部通史,那么在中华民族文化史上将会是很重要的一个贡献。《壮族通史》对壮族是个里程碑的事情,《瑶族通史》也一样。张老师,您对瑶族研究这么多年了,做了这么深,您最近还出了一本《人类学与瑶族》,我想我们能不能谈一个人类学的话题:瑶族的族群性究竟是什么?
张:我这些年来研究瑶族,力图用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来解读瑶族的历史文化,所以就有了《人类学与瑶族》这本书。这第一表明我在做人类学研究,第二表明我在做瑶族研究,而且我是通过瑶族的研究来进行人类学的研究。通过研究我觉得瑶族是个很有特性的一个民族,它是一个传统的民族,同时它又是一个开放的民族。它是个传统的民族,到现在为止,不管在美国、加拿大、越南、泰国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它都还保持自己的语言、习俗信仰,有一部分是变了,但绝大多数没有变,它还保留着。
徐:最近李高宝的父亲过世了,他是瑶族的大师公,他的经书保留下来了。
张:瑶族的宗教仪式,国外保留甚至比我们还要好,因为他们不受运动的干扰。我们受禁锢太多,不过现在又慢慢恢复了,政府相对比较宽松一点,也不去干涉。这个民族一直都保留着自己的语言,他们的民族认同感是很强的。我作为瑶学会的负责人,所去过的越南、泰国、美国,不管在哪儿,瑶胞一见面,都是非常热情的。广西瑶学学会2003年组团去美国,其中有两个人的手续办得慢了一点,晚去了将近半个月。我打电话给美国的一个瑶族负责人赵召山,我说对不起呀,你得分两批来接待我们中国瑶胞啦。他说,不要紧的,都是我们瑶胞嘛。民族认同感强,并且通过互相传递信息来进行沟通。基本上我们年年都去国外一趟,他们也有人回来,反正一见面就是唱歌呀,流泪呀,告别时,更是依依不舍。到泰国是这样,到美国也是这样,他们都说:“你们要常来看我们呀!”我们也希望他们能回到中国来看一看。国内外瑶胞相互看望,这也成了规矩。不看不行,走亲戚嘛,这是瑶族的传统。他们还保留自己的语言,讲瑶话,我们中国瑶胞都用瑶话跟他们交流。但是瑶族又是个很开放的民族。如前面所说,中国的瑶族,每到一个地方,就学会这个地方的话。他们会讲广东话,可以讲客家话,十万大山的瑶族既能讲客家话也能讲广东话,桂北的瑶族会讲官话,云南的瑶族会讲云南话。泰国、老挝的瑶族都是从云南出去的,还能讲云南话。到了老挝,他们学会讲老挝话,到了泰国他们学会了泰语。美国的瑶族都是从老挝过去的,老挝话他们还讲得很好,讲得很流利,到了美国又学会讲英语。
徐:到法国去他们能讲法语。
张:李高宝他不仅懂老挝语、法语,还懂西班牙语,他做生意做到西班牙去了。所以说这个民族又是个很开放的民族。他们在不同的社会形态里,都能适应生存下来。老挝是一个传统的社会,他们能生活下去,泰国是一个半资本主义社会,基本上属于资本主义社会,他也能生存下来,美国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瑶族在那里也照样能生存,瑶民照样能成为企业经理。
徐:我也觉得瑶族的生命力特别强。我到法国去考察法国的瑶族,很有感触。在老挝的时候他们是刀耕火种,去法国前到泰国做难民也只不过是一两年,然后再到法国,从刀耕火种的状态进入现代产业中,完全是跨世纪的,不是一般的跨世纪,而是跨时代了,跨社会发展阶段。如李高宝。他已经做到法国空中客车飞机制造机仓里的雷达,最高级的雷达。瑶族文化就是这样一种文化,这样一种生存能力,所以我觉得它生命力特强。
张:是呀,它既要保持自己的特性,但它又根据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生存策略,这个特点其他少数民族也有,在瑶族身上表现得更强烈一点。乔健先生那本书叫《漂泊中的永恒》,说得很到位,它既漂泊,不断迁徙,但是这个过程又包括有永恒的东西。
徐:他们的传统文化保留得非常好,到法国可以看到他们自己的民族服饰。他们自己的民族节日,这在当地都已经产生很大影响了,但是他们又能学习这些地方的现代工业文明文化。从瑶族的宗教一直到现在正在做的《瑶族通史》是一个系列。从您这样一个瑶族研究系列历程可以看得出来。您的瑶族研究是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之上。您一开始就用人类学的田野方法来进行整合。
张:从1986年1月瑶学会第一次研讨会起,1988年一次,1990年一次,1992年一次,1993年在泰国那一次是国际上的,1996年在桂林开的也是国际会议,在每一次会议上我都强调这一点,从事瑶族研究的人要具有较开阔的视野。一定要把民族学、人类学的方法结合进来。研究瑶族还要研究其他民族,进行比较研究,才能看得更清楚。如果你不是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具有较开阔的视野,孤立起来研究,那是没有前途的。
徐:我觉得您领导做的瑶族研究。相比某些人做的其他的研究来说,没有哗众取宠的感觉。炒作的东西我觉得不是实事求是的,对学问无益。这个问题谈到这。下面我想请您谈谈您经历中比较重要的一些事情。您做了多年的瑶学会的会长,从哪一年开始做起?
张:瑶学会1984年12月成立,当时叫做瑶族研究会,我是第一常务副会长,会长是黄钰,但具体工作是我做。1988年,在金秀开会的时候就正式当选为会长,一直做到现在,打算今年开会换届。
徐:15年了,您为瑶学会的发展做了非常多的工作,我想请您给我们大家谈谈您的体验吧。
张:瑶学会成立时的宗旨是:开展瑶族研究,繁荣学术,促进瑶族地区的改革开放、经济与社会发展。第一,促进研究。1984年学会成立,在南宁饭店开第一次研讨会,以后每两年一次研讨会。此外,我们还跟国外的一个国际瑶族研究会联系密切,参与他们组织的国际学术研讨会。
徐:您现在还是国际瑶学会的执行副主席?
张:没有换,国际瑶学会1986年在香港开,1988年在湖南郴州开,1990年在法国开,1993年在泰国开,1994年在云南开,1996年在桂林开,1997年在越南开。除了召开这些会议开展研究以外,还把每次会议的文章出版。
徐:现在出了四集了。
张:因为缺钱,后面两集的稿子都压着,即恭城会议和临湘会议的没有出版。此外,还组织会员开展一些专题研究,指导会员著书,帮助审稿、统稿、定稿,如黄方平、黄钰的《国际瑶族概述》,玉时阶的《白裤瑶社会》,桂林盘福东的《东山瑶社会》,以及其他的一些专著,瑶族这方面的专著论文还是比较多的。瑶学会曾经被评为自治区先进学会。第二,我们通过学会来促进国内外民族联谊活动,不断地组织与越南、泰国、法国、美国瑶胞互相访问。其中与美国联谊,从1998年到现在已经是第五届了,越南去过两次,泰国去过好多次,法国去过一次。通过互访,促进国外瑶族研究者,特别是瑶胞了解中国的情况,为树立我们国家民族工作形象、国家改革开放建设形象,发挥了作用。美国的瑶人来到北京,他们说,一年没到,变化大呀!到南宁一看,南宁变化也大呀!去年罗树杰到美国做一个关于中国政府贯彻民族平等团结政策,促进瑶族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报告。他们听了后,非常肯定中国政府在瑶族地区改革开放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美国有一个著名的瑶族代表人物叫赵富民,去年我们团在美国访问的时候,他正在中国参加乳源的一个瑶族联谊会,一听到中国瑶族代表团到了美国访问,抓紧时间赶着坐飞机回美国,及时赶到西雅图参加会议。在会上,他说:“我可以证明,中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的瑶族地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学会的工作使得国外瑶族对中国的认识加深了。第三,我们培养了一些瑶族研究者,让他们参与活动,提高了他们的水平。这些会员很多不是专门从事瑶族研究的,但是通过参加活动,加深了对瑶族情况的了解,对回去做好民族工作,促进本地的经济发展都起到了作用。我们也通过他们积累了不少资料。编撰瑶族通史,我们发动了100多名瑶学会会员、瑶族地区的实地工作者做资料采集员,从各地采集了过山榜、族谱、家先单、祖途、契约、碑刻、歌本、宗教经书等1000多万字资料。这些资料除供编撰瑶族通史参考外,现在编写瑶族古籍提要也派上了用场。我们有一个想法,还没有正式向学校建议,我们想搞一个瑶族网页,把所有这些资料整理出来与大家共享。资料太丰富了,所以以后在民院建立瑶族研究中心,应该是完全有条件的。
我们去年年底开了一次学会领导人会议,研究了今年的工作计划:第一,搞一个瑶族文献目录,进而做文献提要;第二,整理档案,我们原来的档案五年前整理过一次。如果把档案全部重新整理好,国内外联网,那要查什么资料,比如要查泰国的资料,一查很快就能查出来。我们这里有泰国一个情报中心的瑶族目录,我们自己搞过三个目录,现在又在做一个古籍提要,我们想在这个基础上制作一个网页。但是存在资金困难。我们还上报学校,搞一个瑶族研究丛书。
从广西的民族工作来讲,应当把瑶族研究做下去。过去分工,是按那一个民族的主体部分在哪一个省区,这个民族的研究就要交给哪一个省区来完成。瑶族的主体在广西,而且广西这方面研究积累比较多,丰厚。
徐:这跟您的工作有关。对于瑶族整个文化的积累,文化的发展。瑶学会起了相当大的作用。所以我觉得《瑶族通史》是一个积累。瑶学会是一个非常好的驱动机构。你讲了瑶学会的几个作用:文化的积累,联谊活动,促进发展,这都是非常重要的。瑶学会这么多年来,20年了,对瑶族的研究做了很大的贡献。下面还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您谈,您曾经做过全国人大常委,作为瑶族代表身份参加的。这个全国人大常委不是一般的职务,而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民代表的一个工作,后来您又一直在广西政协做常委,我想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感受,特别是开始担任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人大常委以后这一段经历。
张:我担任全国人大代表是1988年,我当代表时也没想过进常委,还是民族委员会委员,我一点都没想到。
徐:这都想不到,天上掉下个常委给你。
张:因为开始突然通知我是全国人大代表我也很惊奇,到那以后又进常委了。选票数也是比较高的。五年一届,到1992年结束。1992年回来以后我进广西政协做常委,做了两届,到2003年1月份结束。在广西政协做常委又是民族委员会委员,后来又安排我做民族宗教委员会副主任。这15年期间,一是作为全国人大常委,主要工作是讨论国家大事和做监督工作,再有就是立法。全国人大是国家的权力机构,重大的事情由它来决定。审查监督,听报告,提出意见,我从里面也学到很多东西,积累了不少经验。因为我上的是理论课,过去法律接触不是很多。通过在人大五年的工作,学了民族法,后来我回来开了一个民族法课,给专科生上。这有一个故事,1997年我去越南参加一个国际会议的时候,他们开始不知道我的身份,大概是邀请人的疏忽,后来一经提醒:这个是中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常委!越南国家民族山区委员会的主任就特意地来找我聊,聊了一个晚上,翻译是当地的一个苗族领袖叫王琼山,普通话讲得好。我跟他说,中国的民族工作已形成了法律体系,进入了法制轨道。宪法、专门法、民族区域自治法及其他各类法里面都有相关的民族工作的特殊规定,相应规章有很多。他们听得很起劲。我回来的第二年,他们国家民族山区委员会就到中国来考察了。尽管我参加全国人大的工作,不过我还是一直坚持我的研究,而且我利用全国人大常委视察的机会,视察了很多民族地区,特别是瑶族地区,如一些自治县、边境地区等,边境地区有瑶族也有苗族、壮族及其他民族,这些后来形成报告,在会上散发。一方面觉得自己很有收获,另一方面对回来做研究工作,做学会的工作,对我自己的学术发展,可以说是很有帮助的。
徐:提供很宏观的一个视角。
张:这种体验我觉得非常有意义,不过也比较辛苦。因为我还是一个研究所的所长,还要做好教授的工作,还要完成科研任务、教学任务。我这个人一调回民院就拼命地干活,在那段时间就更加辛苦。
徐:张老师您做过全国人大常委、广西政协常委,您站在一个比较高的平台上,在一个宏大的视野范围里来认识这个社会。来体验这个社会,再用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来研究瑶族社会。所以我觉得您具有一个宏观的视野和非常强的学科意识。我跟您多次开会,参加某种评论某种讨论。我非常钦佩您的学术眼光。您的学术眼光非常深邃。早在1994年年底,您就向我推荐和发表乔健先生的大作:《中国人类学的困境与前景》。这使得人类学在中国的困境与前景问题的讨论成了1995年中国的一个学术热点。您还就人类学的学科地位发表了重要意见。事实上。至今人类学在中国的学科地位仍没有解决。我想我们能不能就人类学的学科地位问题作进一步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