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新的爱情会拖住他的后腿。即使他回到我身边来,也无非是待一忽儿就走,你看呢?”
“不知道,娜塔莎,他身上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他想既娶她又爱你。似乎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似的。”
“如果我有把握,他的确爱她,我的主意也就定了……万尼亚!什么事也别瞒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告诉我呢?”
她用一种不安的、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一向无话不谈。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也许他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对伯爵夫人的女儿一见钟情,难舍难分。无非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你真这么想,万尼亚?上帝,我如果确有把握就好了!啊,我多么想现在就能见到他啊,哪怕就看他一眼呢!一看他的脸我就一清二楚了!可是他不来!硬不来!”
“你难道在等他,娜塔莎?”
“不,他在她那儿;我知道;我派人去打听过。我多么希望也能看到她啊……我说万尼亚,我又要胡说了,但是,难道我就没法见到她吗,任何地方也没法遇上她?你说呢?”
她不安地等候我回答。
“见见她还是办得到的。但是,光见到她也没用呀。”
“见见就够了,一见到她,我心中就有数了。听我说:我变得傻极了;在这里走来走去,老是一个人,老是一个人——老在想;思绪万千,像旋风似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万尼亚:你能不能跟她认识认识呢?要知道,伯爵夫人夸过你写的小说(当时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有时候不是到P公爵家去参加晚会吗[54];她也常去。你想个办法,让别人把你介绍给她。要不的话,说不定阿廖沙也会介绍你跟她认识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有关她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娜塔莎,我的朋友,这事以后谈吧。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难道你当真认为你会鼓起勇气来跟他分手吗?现在你瞧你自己:难道你当真死心了?”
“我—会—的!”她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切都为了他!我的整个生命都为了他!但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最受不了的是,他现在待在她那儿,把我给忘了。他坐在她身边,又说又笑,你记得吗,就像他从前常常坐在这里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看起人来总是这样;他现在压根儿没想到,我坐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她没把话说完,十分伤心地瞥了我一眼。
“娜塔莎,那你怎么刚才还,不多一会儿前还说……”
“让我们一起,大家在一起分手吧!”她神态飞扬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亲自祝福他喜结良缘。不过,万尼亚,他第一个把我忘了毕竟不是滋味,对吗?唉,万尼亚,这多么痛苦啊!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了:冷静下来想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真不知道我还会出什么事!”
“得了,得了,娜塔莎,你别急嘛!……”
“已经五天了,每小时,每分钟……无论在梦中,还是睡不着——想的都是他,都是他呀!我说万尼亚:咱俩上那儿去吧,你陪我!”
“得啦,娜塔莎。”
“不,一定得去!我等你来就为这事,万尼亚!这事我已经想了三天了。我写信给你也是为了这事……你非陪我去不可;你不应该拒绝我的这一请求……我一直在等你……都等三天了……今天那儿举行晚会……他在那儿……走吧!”
她好像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外屋传来了吵闹声;玛夫拉好像在跟什么人争吵。
“慢,娜塔莎,谁呀?”我问,“你听!”
她侧耳倾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我的上帝!谁呀?”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她本想拽住我,不让我出去,但是我还是出去了,进了外屋,看玛夫拉到底怎么啦,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正是阿廖沙。他在盘问玛夫拉什么事;她起先不让他进来。
“你这人打哪来的?”她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说道。“什么?在哪浪荡了?好,进去吧,进去吧!你甭想拍我的马屁!进去呀;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谁也不怕!我偏进去!”阿廖沙说,不过神态有点尴尬。
“进去呀!你也太会钻空子了!”
“我偏进去!啊!您也在这儿,”他看见我后说道,“您在这儿,那太好了!我这不来啦;您瞧;我现在怎么办呢……”
“进去不就得了,”我答道,“您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我向您保证,因为,上帝作证,这不能怪我。您以为都怪我吗?您看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解释清楚我是无辜的。娜塔莎,可以进来吗?”他站在关着的房门前虚张声势,鼓足了勇气,叫道。
没有人回答。
“这是怎么啦?”他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她刚才还在里面,”我回答,“除非……”
阿廖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畏畏缩缩地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蓦地,他看见她站在一个旮旯里,站在衣柜和窗户之间,好像躲起来似的,半死不活。我现在一想起这事都不禁哑然失笑。阿廖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身边。
“娜塔莎,你怎么啦?你好,娜塔莎。”他怯生生地说,有点害怕地望着她。
“怎么说呢,嗯……没什么!……”她非常尴尬地答道,好像都是她不对似的。“你……要茶吗?”
“娜塔莎,你听我说嘛……”阿廖沙说,完全不知所措了。“说不定,你坚信,应当怪我吧……但是,我是无辜的;我完全是无辜的!你要明白,我这就说给你听。”
“这又何苦呢?”娜塔莎悄声道,“不,不,不必了……还是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跟往常一样……”她说罢便从旮旯里走出来;两颊飞出一片红云。
她看着地面,好像怕抬头看到阿廖沙似的。
“噢,我的上帝!”他欢天喜地地叫道,“如果真是我不对,干了这种事,我就不敢抬头看她了!您瞧,您瞧呀!”他向我叫道,“瞧她那模样:她认为都怪我;一副跟我抬杠和不高兴的样子!我五天没来了!有人说我在未婚妻那儿——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原谅我了!她已经说过:‘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娜塔莎,亲爱的,我的天使,我的天使!不能怪我,你要明白这点!一点不能怪我!相反!恰好相反!”
“但是……但是你不是刚才在那儿吗……他们刚才叫你上那儿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几……几点啦?……”
“十点半!我的确去过那儿……但是我说我有病,就走了——五天以来,这是头一回,我头一回获得了自由,终于能够脱身离开他们,到这儿来看你了,娜塔莎。换句话说,以前我也能来,但是我故意不来!为什么呢?你一会儿就知道,我这就说明个中的道理;我来就是为了说明这点;不过,上帝可以作证,这次我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没有一丝一毫!”
娜塔莎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却显得十分诚实,他的脸也十分快乐,十分正大光明,十分欢快,使人不可能不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想,他俩准会一声欢呼,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过去在类似的言归于好的情况下就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娜塔莎却好像太幸福了,幸福得悲从中来。她垂下了头,突然……低声地哭了。这时阿廖沙就受不了啦,他扑到她的脚下。他亲吻着她的手和脚;好似发狂一般。我把一张圈椅推到她跟前:她坐了下来。她的两腿一阵阵发软。
注 释
[1].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游时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装成狗,出现在浮士德面前。
[2].加瓦尔尼(一八○四—一八六六),法国画家、插图家。
[3].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作家。他的荒诞小说集(由加瓦尔尼插图)的法译本曾于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4].当时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国人为最多。
[5].当时用华尔兹舞曲谱写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亲爱的奥古斯丁》,作者认为这支歌是德国小市民情调的典型。
[6].沙菲尔(一七九五—一八五八),德国幽默作家。
[7].原文是德文。
[8].此处以及以下,是外国人说的俄国话,发音不准,也有不少错误,姑妄译之。
[9].原文是德文。
[10].原文是用俄语字母拼写的德文。
[11].圣经故事:耶和华让挪亚全家带着各种家禽躲进方舟,以避洪水之灾。此处喻为喧闹、嘈杂、杂乱无章。
[12].俄国于一七八五—一七八九年出版的第一份给儿童与青少年阅读的杂志,全名为《有益于心智的儿童读物》。其中刊载的大部分小说都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
[13].这是一篇劝喻性的感伤小说,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刊载在《儿童读物》(一七八七)第十一期上。
[14].暗指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小说《蒙-蕾韦什》(一八五三)。
[15].源出涅克拉索夫的诗《公爵夫人》(一八五六)。
[16].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该书完成于一八四五年五月)。
[17].指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
[18].苏马罗科夫(一七一七—一七七七),俄国作家。他曾担任四等文官,相当于武职少将。
[19].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曾因杰尔查文(一七四三—一八一六,俄国诗人)写的《费丽察颂》钦赐镶有钻石的金鼻烟壶一只和金币五百枚。
[20].罗蒙诺索夫(一七一一—一七六五),俄国著名的科学家和诗人,叶卡捷琳娜二世曾亲自驾幸,参观过他的实验室。
[21].俄国作家扎戈斯金(一七八九—一八五二)两部历史小说的主人公。过去,这两部书曾被推荐为家庭读物。
[22].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中的主人公马卡尔·杰武什金。
[23].伊赫梅涅夫在这里重复了别林斯基评论《穷人》时说过的话。
[24].源出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市长的话(第一幕第一场)。他讲的是一位历史教员,上课时一激动,把椅子都弄坏了。
[25].这是俄国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充斥书肆的一部惊险小说。
[26].万尼亚的名字和父称。俄俗:对人称呼名字和父称显得有礼貌而且客气。
[27].当时果戈理住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赏赐给他三千卢布津贴,从一八四五年起,每年拨予一千。
[28].参见果戈理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给予津贴一事。
[29].这是俄国作家波列沃依(一七九六—一八四六)写的小说;他书中的主人公威廉·雷亨巴赫是个诗人,他的外貌就像伊赫梅涅夫描写的那样。
[30].《北方蜜蜂报》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出版的一家反动报纸,经常攻击和谩骂别林斯基以及俄国文学界的“自然派”。
[31].内容大致相近地复述了别林斯基在《当代短评》一文中所说的话:“任何一个有头脑和有审美力的人都不会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华,甚至是出众的才华,由此可见,问题仅仅在于这才华有多高,多大。”
[32].指发表在《北方蜜蜂报》(一八四六年一月三十日,第二十五期)上的一篇文章,署名Я.Я.Я.(即Л.B.勃兰特)。这篇文章说,作者看了这篇小说后“大失所望”,一个“并非完全没有才能”的年轻的作者被一些批评家(指别林斯基)所提倡的原则毁了。
[33].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
[34].娜塔莎的名字和父称。
[35].娜塔莎的小名。
[36].俄俗:香囊中,或装神香,或装护身符,与十字架一起,佩戴在胸前,作护身用。
[37].东正教的一种晚祷形式,彻夜祈祷,直至天明。
[38].基督徒结婚,必须在教堂里由神父主持婚礼,方才有效,合法。
[39].指贵族学校的同学。该校指亚历山大(皇村)中学(创建于一八一一年),从一八四八年起,改为高等学校,专门培养贵族青年,毕业后出任文职。
[40].斯克里布(一七九一—一八六一),法国剧作家,是许多闹剧和喜剧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他的作品是法国资产阶级理想和审美观的反映。
[41].别林斯基于一八四八年五月二十八日死于肺结核,身后别无长物,妻子儿女几乎无以为生。
[42].指在彼得堡以撒广场上的沙皇尼古拉一世铜像,建于一八五九年。
[43].以撒大堂座落在彼得堡以撒广场北侧,建于一八一八—一八五八年,高一○一·五二米,大堂圆顶直径为二一·八三米,是彼得堡市的重要标志。
[44].俄俗:子女受到父母诅咒,意即断绝父子关系和母子关系,永远得不到父母祝福,并被剥夺继承权和其他一切权利。
[45].十八—十九世纪流行于西欧和俄国的秘密宗教团体。
[46].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一六二九—一六七六)俄国沙皇,一六四五年即位。
[47].指卡拉姆津所著十二卷本《俄罗斯国家史》,但书中并未提到这两个家族。
[48].天主教的一个教派,蔑视人类公认的道德规范,认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49].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埃罗斯。
[50].河名。该河横穿彼得堡市区,与涅瓦河相通。
[51].翻砂街是彼得堡的一条很繁华的街道。
[52].指外国女人。
[53].此处及以下均为俄国诗人波隆斯基(一八一九—一八九八)的诗《小铃铛》(一八五四)。
[54].P公爵可能指奥多耶夫斯基公爵(一八○三—一八六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出版后,常去参加他主办的文学音乐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