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一缕阳光就要灿烂:最抒情的中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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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在秋天里游走

◆文/张燕玲

秋深了,窗外又下着细雨,是读书的好时节。

凝神读着鲁迅。

蓦地,记起鲁迅是累死于五十九年前的今天的。那时,凉风瑟瑟地把先生平日就写好的遗嘱呈示给深秋:“赶快收敛,埋掉,拉倒。”先生于天上看见深渊,生之清醒使他真切感到自己即使死了也要被人利用。于是,就如平日他对事事总是思虑事后会怎么样,怎么样后又会怎么样一样,他常常考虑他死后会怎么样,这死的冷静便凝固为这决绝的沉郁了,他要人们忘记他。

既意气昂扬又自觉悲凉。

人生之苦,死之必然。鲁迅一直强调着。他要以一生的生命与苦宣战,最后与黑暗同归于尽。在绝望中抗争,直面现实的黑暗,直面人性的局限。于是,就获得了直面人生的大哭大笑和超越人生的大彻大悟的结合。人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最终成就了巨匠。

可以忘记吗?他沟通着永远。

五十九年后的现世,又是秋天。另一位也是一辈子都在希望人们忘记的文学天才张爱玲悄然离世了。

她安详地躺在一块精致的地毯上,盖着毯子,就像睡着了一样,犹如她的一生既善于将生活艺术化,又满怀悲剧感。只有她才能同时享受灿烂夺目的喧闹和极度的孤寂。繁华苍凉,既是她人生传奇的写照,更是她文学世界里令人惘然喟叹的气质。

她正好在中秋节前一天离去。月与人的阴晴圆缺对深刻卓异的她没有意义。我们不能想象,结束铅华之后的张爱玲会在其他的日子以其他的方式离人们而去。

她的死透彻着苍凉意识,犹如“她轻轻一挥都是苍凉”一般。

遗嘱里她说:“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与鲁迅一样,那也是临终前早早就写好了的。

于是,我们遥想几十年、几百年后,她会像她欣赏的李清照一样,依然被中国人阅读和骄傲,人们渐渐喜欢倾听她所乐道的“通常的人生的回响”,喜欢跟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没有光的境界,痛苦于那些残破的生命。

窗外窗内,生命的绿叶遍地飘零。

死是必然。

重要的是生之意义,尽管人生苦。

诗人是苦恼的夜莺。鲁迅、张爱玲也是诗人。

于是,便翻开秋季的《南国诗报》。所幸的是,我们的时代还有这么多的人们在做着对诗的生命的守望和礼赞。那一颗颗赤子之心令人景仰。

便想起《南国诗报》社的大门外,已经站了许多年的相思树。

在一些有风的日子里,我常常与一个叫相宜的女孩起个绝早。那时,行人极少,空气极新,相思树下红豆鲜亮。相宜每拾起一颗便朝我大叫:“妈妈,这一颗更漂亮!”这时的她绝不会大杀风景地背诵王维的《相思》。于是,一颗比一颗漂亮的红豆,就被装进前一天晚上就给她备好的漂亮的小布袋(有时又是自制的漂亮的纸袋)里。转眼,到了就在附近的幼儿园里,女儿就成了红豆公主,骄傲地向小朋友分发她的红豆。这条红豆之路,是我们母女俩从家到幼儿园的必经之路。至今,每每经过,我常常忍不住会润润地长长地轻声叫道:“毛毛妹——”安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相宜则会润润地长长地轻声应道:“哎——”于是,一切关于红豆的诗绪就流动起来了。在诗歌和生活之间,红豆早已作为一种象征物了,它的蕴意和美质显然超出了红豆本身。然而,我还是喜爱这小豆豆本身。

这大约便是人生苦中的一种人的生气吧!

人生苦中最需要的大约还是直立着的精神。

秋夜里,又翻起韦其麟的新作《苦果》。全书悲愤交加的苍凉感一如既往地压迫着我。我又随着抒情主人公“我”的眼光去巡视人间、评价生活,尤其是对社会生活(更是对文人)揭疮露疤。我们痛苦的诗人在希望之暖流和失望之冰块中挣扎着,他的前额在苦修自我,他的后脑在忧虑世道,愤世嫉俗是全书的情感基调。我们随处都可触抚到中国人文学者从“忧生”走向“忧世”的心路历程。书中除了逼人的真性情之外,还有一种高贵的清洁的精神。这诗集还是校样时,我就读过,然而在这迫人的沉重面前,我一直未能下笔,肃然起敬中没有了语词。

同样自觉悲凉。

人生苦,更需要正直人们的良知。良知有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是靠武力可以改变的。

是的,这个秋天,几乎整个人类都在为了五十年血的记忆而审判没有良知的法西斯专政。

今天的中华民族在为永远不当弱国子民而奋发。我们需要我们民族的英雄,我们呼唤我们“精神界的战士”,呼唤我们的拜伦、雪莱、普希金、裴多菲……以我们的精神“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鲁迅的呐喊犹在。

于是,我们更崇尚讲真话的时代。犹如春秋战国时期,犹如“五四”时代,那是中国文化史上最有精神、最有生气、最有勇气说真话的一个时代。那开辟荒芜的精神永远令人景仰。

秋是老了的,晨间的凉意正好,是游走的好时节。

我们到了北海,发现秋天翻脸,十一级台风掀乱了北海。

我和相宜坐在银滩岸上的一个商店的门口,看旋风怒号,浊浪排空,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蓦地,大潮冲没的岸边有几个人在戏潮,已穿上线衣的我们母女,直看得发出“啧啧”声响,心痒痒的。便与女儿商量下海,一旁的人们直说:不要命了,孩子又太小。终于,换上泳装,站在风雨中,冷得乌青的我们才发现台风的恐怖。海边已无人,风雨夹着沙子,简直就是鞭子,直抽打我们顶着风的身子,生痛生痛,我赶紧把女儿抱在胸前,遮挡着。又怜又怕才五岁半的女儿直哭骂道:“这个坏妈妈——这个坏妈妈。”然而,当我这只怀抱女儿的“大袋鼠”依坐在海浪边上,让海潮冲击时,一阵温暖霎时漫延了我的全身,女儿也乐了起来。啊,风景中的海水竟然是暖的。就这样,我们母女俩躺在台风中的海潮边,边捡拾冲上来的贝壳边玩着浑浊的海水。岸上的人们在飞旋的风雨中或撑起盾牌样的伞,或穿着画皮般的雨衣,这方天地只有我和女儿融于这无际里,主题年轻生动。

潮声、风声、雨声、欢笑声,时而还夹着一两声女儿的惊叫声,竟成了我们母女的性情天地。在陆地上对台风的恐惧早已在怒潮中消殆了,这里安全温暖。地脉的成因应该同属一个板块。从海到岸,再从岸到海,这兄弟般的连体和着大作的风雨涛声,在我的心里竟是平和流动穿梭着。于是,我残破的世界里,只有欢乐。此时,语言是掀不起一排排大潮的,精神的生长需要自己开阔的空间。

真好!

一小时后,我们爬上岸时,有来自远方的文化人问:“你写诗的吧?”我一愣,便释然:原来在人们的心目中,自然坦露着诗意。

其实,我们原来把天变了的大海复杂化了。或说人把自然复杂化了,其实,台风中的大海边是安全的。就如事物复杂到纯粹的程度,也就逼近了美。

至今,大浪冲刷身体时在心底留下的安宁,还一阵一阵从那更老的秋声微荡的天籁中,轻轻地传来呢。女儿也逢人便讲刮大风下大雨她还跟妈妈下大海的故事,听得小朋友们也同她一道哇哇乱叫起来。很遗憾,我们至今也没有让当时的目击者们关于我们母女“一定会立即生病”的断言既成事实。

可见,人类生生痛苦,生生欢悦,生生坚实。于是死也在必然中丰满、从容和平静了,尤其是对生之清醒、对生之热望的人们。

终于,秋天开始年轻起来了。

是的,我们习惯哀叹生命的绿叶遍地飘零。可是,我们可曾念及其生来澄明?可曾念及这飘零将催发多少新的生命?殊不知被哀者还在笑看哀者空有一腔痴情,这实在是一种不知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辩证。而枯与荣或死与生的必然互补互换中,昭示了生命现象怎样的厚实而生动、繁复而简单啊!

今年闰八月。月亮的心情布满了天空,秋似乎真的年轻些了。五十七年才遭遇一次?也就是说我们这辈子也只有一次一年中过两回中秋节,人有多少个一次?于是,这就不是纯粹的地物天星之景了,而是让人喟叹的人生的郁结了,优美又苍凉。尤其,喜欢把自己装进去做山水人物的诗人们更是独语不已。

便想,鲁迅有过一年两个中秋节的经历吗?张爱玲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了。

我至今还在游走……

人类生生痛苦,生生欢悦,生生坚实。于是死也在必然中丰满、从容和平静了,尤其是对生之清醒、对生之热望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