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一缕阳光就要灿烂:最抒情的中外散文
31303800000033

第33章 夜晚

◆文/斯妤

这个城市的夜晚常常令我大惑不解。每天晚上我都忍不住要伫立凉台琢磨它。进入我视野的除了树影幢幢还是树影幢幢。积水在苍白的路灯下泛出白金一样的光芒。本该澄澈深邃的天空除了迷蒙仍旧迷蒙。赭色逐渐掩埋起苍穹。星星是发育不良的童养媳,憔悴并且忍气吞声,似乎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四合院在夜色的吞噬下无声无息。只有车声如故啸、声如故、蝉鸣如故。

远近的住宅楼突然门户洞开,顷刻间喧哗起夫妻间的诅咒斥骂来。

从凉台返回,竟发现满室汪洋。书桌站在水里,书柜站在水里,沙发蜷缩在水里,音响踮着脚尖在水里摇晃。更可怕的是那张新买的华丽的昂贵的古中国风度的纯毛地毯正浑身瑟瑟地浸泡在水里。横遭不测的它们一齐茫然地看着我,我则以更加茫然的目光答复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事情很偶然也很必然。我惦着这个城市的夜晚,又顾及一家三口的饮食起居,所以刚才是先将全自动洗衣机推进厕所,接好电源水管,放进脏衣脏裤,加了洗衣粉,然后才到凉台上去一边琢磨一边发呆的。奈何发呆的过程开始得早了点,排水管没有架到水池上,我便匆匆奔赴凉台。

所以便有汪洋一片,便有白色泡沫在惨白的日光灯下优美地起舞。

荒谬又一次成为夜晚的客人。

如果说白昼是群体的,夜晚则是个人的;白昼若是紧张的,夜晚就是放松的;白昼劳作,夜晚歇息;白昼做人,夜晚做自己。白昼与敌视怨愤戒备周旋,夜晚与爱意亲情关切携手——白昼烈日炎炎,夜晚微风徐徐。

然而夜晚果真如此吗?

夜晚如此漫长,如此裸露,如此无遮无拦、无处躲闪。

个人的夜晚,放松的夜晚,歇息的夜晚,做爱做自己的夜晚,一经变质,比白昼更严酷,更不堪。

更何况黑暗中众生昏睡,不知所以,不问所以。醒着的灵魂便愈显孤独痛楚。

拷问灵魂的鞭笞声在静夜里声声凄厉,长啸着划破夜空。

一年一度的月明之夜,我和孩子一起出去重温童年心少年梦。

月亮既薄又小,既远又凉。童年时插队时海边那一派月华当顶、金光潋滟当然不复。人与自然的相遇、交融、和谐、共荣更其不复。路灯、车灯都比它明亮。甚至积水倒映出来的残辉也比它耀眼。路人在一派颠簸闪烁呼啸喧闹中形同虚设。机器轰鸣、喇叭轰鸣、圣谕轰鸣、欲望轰鸣。心灵像路旁的小草,在秋风中摇曳,渐渐枯萎。

只有小孩纯真如故,他找到一片小草地,尽管就在喧嚣的立交桥边,尽管草已泛黄,车过如潮,他跑进去便烦恼顿消,笑着、叫着、蹦着、跳着、嬉闹起来。

月光如水理所当然成为过往。

雨后的夜晚滑腻如苔。树是晕的、灯是晕的、房舍是晕的、天空的每个角落也是晕的。低矮的平房里传出儿啼阵阵。

街道的泥泞已不算什么,黑暗中张开的网才是狰狞。雨水也打不湿睫毛了,眼泪鼻涕更其滂沱。

漆黑中有苍脆的声音不时划过。电闪雷鸣接踵而来。火辣辣的雷击炸了大半夜,像在提示什么,又像在掩饰什么。晕乎乎的夜晚成了水淋淋的包袱皮。

水淋淋的夜晚像泼在宣纸上的一团团浓墨。夜色如晦。夜色如晦。大头靴响彻每条街道。

“拥抱在一起反抗死亡。”有智者的声音低沉地宣示。

我伸出手去,揽到的却不是爱人的臂膀,而是一阵冰凉的雨点。

室内室外一齐漆黑的夜晚越来越多,轮番停电已成为这个城市的标志,我连蜡烛也懒得找,就坐在地毯上张望从屋里连绵到屋外的无边黑暗。

星星连童养媳也不肯当了。它或许已经苍老,变成瞎了眼黑了心的老婆婆?

而那繁星满天的夜晚,葡萄架下月光斑驳的夜晚,海潮徐徐琴声弥漫的夜晚,是不仅仅留在过去的时间里,也留在过去的空间里了。

对面的中学校白天喧哗如闹市,如车水马龙,如海潮汹涌。此刻是黑魃魃如古堡,如暗礁,如无底的深渊了。

我常常疑心白天那些喧哗的生命并没有离开,他们就潜伏在破旧的书桌下,一俟深夜来临,便鱼贯而出,踽踽然欣欣然扮演起魑魅魍魉来了。

否则树影为什么一再参差,墙壁为什么渐渐斑驳,空气中重又弥漫起呛人的焦味来?

而在地毯上张望夜色的我,心绪除了渐渐惶恐不安,渐渐无依无靠外已别无选择了。

清丽如水的夜晚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已成为天方夜谭。我常常在半夜溜出家门,为的是找一份静寂,一份融入自然的和谐。奈何夜再深街上也仍有汽车电灯和机器的轰鸣。垃圾桶越发俨然。毫无顾忌地散发着冲天臭气,厕所依旧。积水依旧。斥骂声依旧。我在胡同里游荡,感觉自己是迷途的灵魂。

在这样雾气腾腾、喧嚣烦躁的夜幕掩藏下,多少欲望在滋长,多少谎言在诞生,多少背叛在进行?喜、爱、正义沉沉睡去,恶、憎、不义凶猛地苏醒?人类的良知,人性中那可怜的一点精华已敌不过普遍的卑鄙猥琐邪恶。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已成为千古定律。

我穿行在狭长肮脏的胡同里。头上是天穹,地上是痰迹;左边是成排的垃圾桶,右边是此起彼伏的厕所。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这盲肠一样的胡同,不知道这一带的胡同在雾气如网的夜幕下是否会突然纠结缠绕到一起,使我永无走出的可能?但我知道我很想回家,虽然家中也没有月光,虽然家中的窗户一样洞开着,雾气臭气如常涌入。我明白我此刻若不回家,我的肉体将会迷失,我的灵魂将会分裂,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将会一点一点把我吞没。

原来白日与夜晚、喧嚣与宁静只一墙之隔,且前者大有越墙而过的趋势。面对这无处躲藏的孤独与痛楚,作者重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用退守来保存人类神性的最后的可能一隅。我不知作者心中有多少悲怆又有多少愤慨。这悲怆与愤慨的抒写又能否惊醒那些沉睡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