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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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转眼,新的一年到来了。在总路线、大跃进的光辉照耀下,各行各业都在响应党的“开门红、日日红、月月红”的号召。医院全体工作人员个个干劲冲天,以让“高山低头、河水让路”的气概,大搞技术革新,技术革命,创造和引进了很多治疗办法。

首先是外科传出了喜报,首创了治疗阑尾炎不用开刀,用麝香撒在肚脐上,将一小块槐树皮盖上,再把三五个艾草珠放在槐树皮上灸,再服用些大黄牡丹皮汤,二十四小时便可治愈。肠梗阻也不用开刀,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输点液,用些干凉大剂,滋阴消炎退热并且泻剂泻下,内服黄连鸡蛋黄汤加味,滋阴汤加味治疗,即可痊愈。

内科也出了新成果,不用打针吃药,用“割手疗法”治好了胃溃疡。

妇产科也引进了用“无水酒精治疗子宫突出”的治疗方法。

护士们也积极出主意,想办法,用实际行动向党献礼。拉弟将用过的消毒棉球收集起来,洗干净晒干,用锅消毒后再用,可以反复使用好几次,根据她的试验每个月可以省六两到七两棉花。药房的司药李增贵,将一台在教会医院地下室找来的蒸馏水器改造后,用来沉淀“西林油”,为国家节省资源。

老中医葛玉卿的针灸技术更是了得,不仅用针灸代替麻药进行拔牙手术,用针灸治好了一例半身不遂的患者,还用针灸疗法,治好了一位久治不愈的九岁哑巴孩子。孩子家长高兴地把一张用大红纸写的《感谢信》贴在了医院的墙上,《月泉小报》也报道了他的事迹。一时间,在医院里掀起了一个“比学赶超”的热潮。

刚从乡下做完食管癌普查回来的天亮,坐在他的办公室,看着各科的“喜报”,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着急。高兴的是通过“比学赶超”医院的医疗技术水平有了很大提高;着急的是,别的科都出成果了,我们防疫科可不能落后。

其实,从1952年以来,经过天亮和大家的努力,在全县范围内已经基本上消灭了天花、疟疾、伤寒。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成绩了。现在流行最普遍的痢疾、百日咳、流感的发病率也有了很大的降低。麻疹的发病率虽然没有降低,但这几年通过很多方法如:“母血疗法”,吃“尿泡鸡蛋”,用“脐带汤引种麻疹”,用“大蒜根、干葛汤预防麻疹”等治疗和预防,又通过许多宣传教育,已经基本上改变了群众过去那种求神拜佛,借糠过关,穿糠、吃秋牛粪、喝猪尿等迷信的办法,也已经把死亡率降低了很多。但那些方法都有许多不便之处,天亮早就有试验预防麻疹的紫草根汤的计划,如果试验成功,这可是又经济又方便的办法……

天亮正想着,牛情况进来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喜报”,不屑地说:“你看人家大大小小的都放了个卫星,你的卫星呢?唉!就怕是只报喜不报忧啊。”

“怎么了?”天亮问。

牛情况又摆出他一贯打小报告的姿势,把嘴对着天亮的耳朵悄声说:“你不知道?前些时候他们给病人开刀,做阑尾炎,结果做到一半怎么也找不到阑尾,没办法只好用车把病人拉到市医院去做了。”

“啊……”

情况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有人喊他。

“情况!你怎么在这里呀,有人找你。”王德元说着走了进来。

“谁找我?真的?”情况还有点不相信。

“真的。我骗你干吗?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告诉他到后院去了。”

情况走了,王德元拉了个凳子,坐到天亮对面,愁眉苦脸地说:“天亮,看看人家都有成绩了,就剩下咱俩了,你有什么?”

“我正在想呢,你呢?怎么样?”

“我倒是有些绝招,就怕……”经历了打针死人的事件以后,王德元变得更加谨慎了。

“就怕什么?”

“就怕我说出来大家笑话。”

“是你那些歪门邪道吧?”

“怎么是歪门邪道呢?这医本来就是源于巫嘛。”

“呵呵,既然有道理你就出成绩吧。怎么不敢了?”

“哎,天亮,你先听听我这些绝招行不行啊,你给我参谋参谋。这都是我师傅教我的,我以前也用过,很灵的呢。”

“说来听听。”

王德元一本正经地说:“比如扎影子,就是天黑后点上灯,病人背对着墙,墙上不是就有病人的影子吗?病人哪儿疼就用火柱扎哪儿,扎扎就不疼了,对腰疼的病人最有效。”

“那不把病人扎死了?”

“不是扎病人,是扎病人在墙上的影子,比如病人腰疼就扎影子上腰的位置……”王德元站起来在墙上比划着。

“呵呵,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看这个方法没道理。”

“还有,这是我在南方学来的,是治毒疮的。用一根竹竿将患者从裆下穿过,然后抬起来,这个是有道理的,可以压迫会阴处的穴位,咱们北方可以用一条长凳,上面放上一根圆棍子,让患者骑上,双脚离地就能压迫会阴……这叫‘骑竹马灸’。”

天亮摇了摇头:“这个也不怎么样。”

“都不怎么样?”王德元急了:“那你相信柳枝接骨吗?就是把柳树枝插到骨折的骨头上就变成骨头了。你不相信吧?可这是报纸上登的,的的确确是人家的技术成果呢。用柳枝接骨头,过上一段时间柳枝就变成骨头了。”王德元说得振振有词。

“怎么可能呢?”天亮根本不信。

“不信你找报纸看看,报纸上登的。还有用气功治疗慢性胃肠病,就这样坐着,意守丹田,嘴里像老和尚念经一样念叨念叨病就好了……”

天亮看了他一眼,没理他,都是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对了,我还有一个治精神病的偏方……”王德元也像牛情况那样凑近天亮,很神秘地说:“就是吃死孩的心,把死了的小孩的心挖出来,烤干研成沫吃,可以治精神病……这叫吃啥补啥。还有,把早产下来的牛或羊什么的焙干吃,治疗不孕呢。”

天亮霎时愣在了那里,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梦里的那一幕:好像是父亲用一块破席片将小弟弟裹起来,夹在胳肢窝下,到厨房拿了刀,向后山走去,从父亲的背影看去,小弟弟的一只小脚还露在外面,随着父亲的脚步上下摆动着。

父亲走了不久,奶奶突然嚎叫着跑了出去……

天亮吓坏了,拼命地哭了起来……

父亲回来了,双眼红红的发愣,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粉红色的、像肉一样的东西。

几个村里的人把奶奶抬回来了,浑身是血……

父亲手里捧着的那个小小的……是小弟弟的……心?……莫非这不是梦,是真的?父亲挖出了弟弟的心?……他一阵眩晕,趴在了桌子上。

也许是以前头部受过重伤,天亮有时候会出现头晕或是一时性的头脑一片空白……

他隐隐约约听见王德元说:“你怎么了?天亮?……”

……

元旦对于农村人来说似乎不算个节日,但春节就不一样了,这是一年中最忙碌、最快乐的日子,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嘛。而在天亮看来,这个节日的最大优点就是,腊月二十三以前家家都要择期“扫家”,无论穷人富人都要把自己的屋里屋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一次,以示“辞旧迎新”。往年这时也是天亮最忙的时候,自从天亮当上防疫科科长后,这个时候总要结合民间这个“扫家”的习惯,开展一次爱国卫生运动。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中央再次提出了“除四害、讲卫生”的口号,全国各地立即展开了一场“除四害、讲卫生”的运动。天亮觉得这个口号提出的真是太及时了。这一阵子大家都忙于大炼钢铁,环境卫生已经糟透了,不少大食堂已经出现了由于饮食不卫生造成大量的人员食物中毒和患痢疾病。

为了在春节前把这一运动开展起来并初见成效,干干净净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月泉县委县政府也下了决心,立即成立了“除四害、讲卫生”作战指挥部。当兵出身的月泉县县长张锦胜庄重地宣布要把这次运动当做一次“淮海战役”来打。他自己亲自担任这次战役的指挥部司令员,县委书记任政委,并向全县人民发出了“苦战七昼夜,实现四无城。奋战一百天,实现四无县”的动员令。

当晚,全城一万多名干部、职工、居民,立即投入了翻箱倒柜清除垃圾,消灭四害的激烈战斗。指挥部政委霍建华亲自在月泉河指挥清理河道垃圾的战斗,十里长的河道被分片包干给各单位,只见月泉河里灯火通明,担担子的,推小车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欢笑声、号子声,此起彼伏……

司令员张锦胜在政府坐镇指挥,并和通讯员一起挽起袖子倒垃圾、擦楼板,这座教堂式的小楼有三层,楼板、楼梯都是木头的,那木头上涂着一层暗红的漆,擦干净后闪闪发亮。

指挥部的广播不断地在播送战地捷报,播音员用他们那洪亮的声音,表扬模范单位和个人,批评行动迟缓的单位,宣传消灭四害的意义……

“同志们!同志们!我们除四害讲卫生的伟大战役,感染着我们全城的每一个人民,十二选区七十二岁的任老汉也鼓起了革命干劲,参加了扫除,刷墙,并和六岁的小孙孙一起,打着手电,戴着老花镜在厕所挖蛹……”

“粮食局的同志们,赶快行动起来,不要掉队!不要当逃兵!”

“同志们:下面广播由县医院防疫科编写的文章,题目是:《为什么要消灭四害》。老鼠、蚊子、苍蝇是传播急性、烈性传染病的凶手,如鼠疫、流行性乙型脑炎、疟疾、霍乱、伤寒、痢疾……”

指挥部还请了县剧团的演员,在广播里为大家现场演唱,以鼓舞大家的作战精神:“男人赛过杨六郎,女人赛过穆桂英,儿童赛过小罗成,老人赛过老黄忠……”

次日凌晨,一些单位敲锣打鼓先后到指挥部送夜战捷报,“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比过元宵节还热闹。依照指挥部的安排,各公社也都成立了“除四害、讲卫生”指挥部。县指挥部还派人到各公社坐镇指挥,督促检查。天亮也是县指挥部成员,他清楚地知道,最难搞的还是农村,因此,他主动要求到全县最脏的白家沟去。

在南乡公社召开的“除四害、讲卫生”干部动员会上,公社书记说:“为了让大家干干净净地过个年,遵照上级的指示,我们要搞一次‘除四害、讲卫生’的突击运动。反正大家每年都要扫家的,今年就辛苦一点,大扫一下,要扫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把旮旯缝隙都掏地干干净净的,要以多积肥为目标,炕土、尘土、碾道土都扫出来积肥……不过,这个运动还是要多依赖妇女、老人、孩子们,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说着他轻声地唱了起来“妇女赛过穆桂英……老人赛过老黄忠……小孩赛过小罗成……”

“哗哗哗……”大家都附和着拍起了手。“所以啊,回去要好好发动发动他们。我还是要强调一点,我们的劳力要保证70%搞钢铁,30%搞农业……”

书记说完后,天亮忙大声说:“我来说几句,我们这次‘除四害、讲卫生’运动,不能光搞表面工作,我们要借这个大好形势从根本上改变环境的脏乱差的问题。不仅要治标,而且要治本……”

“好我的大医生哩!”书记不客气地打断了天亮的话。“搞卫生顶不了钢铁任务啊。好了,就这样了。散会。”

会后,天亮缠着书记说:“不是这样的,搞什么都要有健康的人才行,可是卫生搞不好,人就要生病,就保证不了劳动力,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啊。就拿白家沟来说,为了解放生产力,办了托儿所,但由于卫生没有搞好,托儿所的孩子都生了病,妇女们又得回家看孩子。还有一些大食堂,菜板上爬满了苍蝇,厕所无人管理,大便满了往外流,很多村子都发生了流感、肠炎、食物中毒、痢疾什么的,这样下去会严重地影响到各项工作的。”

“唉!刘医生,卫生搞不好,我不会有什么滔天大罪的,但是钢铁任务完不成不行啊,只要钢铁任务完成得好,其他工作搞不搞问题不大。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这个防疫科长在这里蹲点吗?”书记拍了拍天亮的肩膀:“这样我就放心多了。就这样吧。”

“你……”天亮说服不了书记,最后只能退一步,和书记达成口头协议:天亮到白家沟蹲点,至于怎么搞卫生工作,书记不得干涉。

天亮又一次来到白家沟。走进街里就看到有一头猪躺在地上,过去一看是死猪,不远处又有一只。一问才知道,这几天正闹猪瘟,已经死了五十多头了,有些刚死的猪,人们还没有顾着埋呢。

这更坚定了天亮要彻底根治环境卫生的想法。晚上,在大队的干部会上,天亮提出了自己的“战斗方案”。“我们分三步走,第一,先搞清除和改造。就是把全村的粪堆都移出村外,猪圈建成分户饲养的集体猪圈。在适当的地方建一些集体厕所,把各家的厕所全部拆掉。各家的鸡窝要有圈。还有集体的饲养院要干净,勤出圈,勤垫圈。还有井台要修高……”“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哪有那么多时间干这个?”大家面面相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便纷纷议论开了:“不是说要在春节前突击完吗?这样干哪能完成啊?没那么多人干活啊。”“要拆人家的茅房和猪圈怕是不容易呢,那工作可不好做,人家不让拆怎么办?”

“饲养院不用管,人家五爷的饲养院可是比他家干净哩。”

“要拆快拆吧,现在好多人家的猪都死了,圈闲着哩。”

“鸡是应该圈起来,每天老婆们因为个鸡蛋打架,今天你家鸡跑他家窝里下蛋了,明天他家鸡把你家晒的玉茭吃了,昨天更邪乎,老板头家媳妇说黄毛家媳妇用红矾把她家的鸡药死了,两人还打起来了……你说麻烦不麻烦……”

“油盐酱醋都是从鸡屁股往出抠哩,能不打吗?”

“草里虫多好喂鸡,圈起来喂什么啊……”

“……”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就见一个妇女披头散发地喊叫着冲了进来:“不行……我得给书记说说,让书记给评评理……书记,你给评评理,我家那些老母鸡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我们家一年的盐、衣服、裤子、鞋子、针头线脑、煤油,反正全是靠这几只老母鸡呢,今年,我还用鸡蛋给我家孩子买了帽子,袜子和一身新衣服,还换下一把伞,还用五十个鸡蛋换下一架帘子……可黄毛媳妇把我家鸡给药死两只,两只啊……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啊……我那一只鸡一年能下十多斤蛋啊……”

“好了,好了,你先出去,我们在开会,这件事情让治保主任查查再说。”几个人过来把那个妇女推了出去。那女人还骂骂咧咧:“你们要是不管,我明天把她家的猪药死……”人们再次乱哄哄地嚷嚷开了:“她看见是黄毛家媳妇药她的鸡了?”“肯定没有,看见了还能不当场抓住?”“平常两个人就不对,经常吵架。”“还是把鸡圈起来养吧……”

……

大喜挥挥手说:“先别嚷嚷,让人家刘医生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