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有一个小秘密,每次从北边回医院时都要绕道去市医院一趟,因为市医院在县城的北边。这次也不例外,他把夏月送到李家山后就绕道去市医院,在市医院的化验室抽了三百毫升血。他拿着他用血换来的钱,心里很高兴,这意味着离给妻子治好病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离妻子的康复越来越近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好钱揣在了怀里,像孩子一样地拍了拍放钱的地方,这才匆匆地离开市医院往回赶。
由于早上没吃饭,又抽了血,天亮感到有些眩晕,他摸了摸书包,为了赶时间,他忘了去卫生所带干粮,他放下担子稍微休息了一下,喝了点水壶里的水,又继续赶路。走着走着就觉得身上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好像灵魂飞离了躯体,身体便软软地倒在了路边。他飞啊……飞啊……飞得好累好累,像是在寻找什么,又什么也找不到。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在孤独地随风飘着……飘着……忽然,他看见了那颗红红的、圆圆的心……
“啊……”天亮惊叫了一声醒了过来。
“醒了,醒了。”听见有人说话,天亮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间窑洞里,身边有四五个人,其中一个老汉给天亮端来了一碗绿豆汤说:“快喝点吧,一定是中暑了。”
天亮坐起身来,满屋子的新麦面馒头味让他有了精神,他接过汤说了声:“谢谢!”就一口气喝了下去,老汉看出来了,这不仅是中暑啊,忙在一个笸箩里拿出一个馒头来递给天亮,天亮也顾不得说什么了,拿起来一口就咬了几乎一半。老汉说:“慢点,慢点,馒头是有数的,窝窝可有的是,慢慢吃。”
吃了两个馒头,天亮这才缓过神来:“大爷,多少钱,我给你。”
大爷乐呵呵地说:“哦,不用给钱,你还不知道啊,现在是共产主义了,你随便吃,不要钱。”
天亮觉得自己好像在梦境里,难道我遇见神仙了?他掐了掐自己的腿,很疼啊,这是真的。怎么回事?
“俺们村今天刚建起大食堂,你也真有福气,这新麦面馒头可是俺们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的啊,今天书记特意为了庆祝大食堂开张让做的,怎么样,俺的手艺还行吧?”
一旁一个妇女说:“什么臭手啊,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还好手艺呢?”
“你知道什么,俺想让它开花它就开花。”老汉还满自信。
“吹吧你。”
天亮说:“嗯,真香。”
休息了一下,天亮要继续赶路,老汉说:“看见你背着个药箱,一定是个医生吧。”硬是给天亮的包里又装了两个馒头。
天亮万分感激地回过头来向大爷招手告别,但见窑洞的墙上用石灰涂的白底上写着红红的六个大字:公共食堂万岁!
在大跃进的年代,一切事情都进行得非常快,真是一日千里。天亮到龟树峪的时候还没有大食堂,回来的时候就比比皆是了。这不禁也让天亮想到一个问题,这么多人在一起吃饭,卫生是最要紧的。刚才那个食堂边就是粪坑、厕所,这要是不卫生,闹出病来可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
不管胡平的用意是什么,重新开始研究治疗食管癌的事情得到了阎副院长和葛医生的支持。
让胡平没想到的是,刚开始接收食管癌病人,消息就不胫而走,没几天,竟来了十多个说自己是食管癌的患者,这让他又惊又喜。惊的是事情发展得太迅速,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单位的设施上,他还都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比如,护理上说床位不够要加床,护士也不够,病人太多忙不过来;伙房牛情况也来要人,说否则做不出饭来;阎副院长则天天催着他赶紧向上级争取要一台X光机,说县城到市里去照相确诊路途太远,交通又不方便,如果他们只能凭问诊来作判断,这对病人是不负责任的等等……就连收费兼挂号的老李忙得也想出了新办法,把所挂的号牌改成各式各样的颜色,红的是外科、绿色的是内科、黄色的是妇产科等等,因为有些患者不识字,这样分开颜色就能让患者自己去拿号……
让胡平喜的是,这可能就是打开了他通往成功的那扇门。
看见天亮回来,胡平忙着给天亮下达任务。首先要天亮把防疫科搬到库房去,腾出防疫科做病房。还让天亮赶紧给夏月找房子住,腾出病房收病人。又让小石到伙房帮厨,小石噘着嘴老大的不愿意:“他们这就是不重视咱们防疫科嘛。咱们那么多工作谁去做呀?你不是经常教育我说中医的传统思想就是要以预防为主,要‘防重于治,养重于治’,古代医学家就是主张‘治未病,不治已病’吗?他们怎么就是不重视咱们的工作呢。”
天亮安慰说:“领导有领导的考虑,按领导说的做吧。”
从龟树峪回来后,天亮曾多次向胡平建议说:“现在到处都在办大食堂,食堂的卫生状况需要我们把关啊,如果卫生搞不好,就会发生传染病,食物中毒等等,我们应该把工作做到前面啊。”可在胡平看来,上级既然没说,那就是受苦不落好的事。况且,现在天渐渐地凉快了,哪里有什么痢疾?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搞出一个成绩来,放一个医学卫星。他不耐烦地告诉天亮:“好好配合阎副院长搞食管癌的攻关工作就行了,其他的事情领导考虑着呢。”
如果说以前胡平对天亮还有几分尊敬的话,现在好像在天亮面前就像老子对待儿子,理直气壮地呼过来喝过去的。天亮开始有些纳闷,但又一想,也不奇怪,少年得志嘛。但是不管怎么样,搞好防疫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啊,他还是想说服胡平。
这天,天亮看见胡平在办公室就进来商量:“胡秘书,你看防疫就是要把工作做在前面,不能等发生疫情再……”胡平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别说了,就照我说的做吧。”
“这……”天亮还想争辩,忽然听见院子里拉弟喊着:“李医生……刘科长……快来啊……”李医生是医院的外科医生。天亮忙出来一看,几个人抬着一副用树枝做成的担架,担架上躺着的竟然是夏月。“这是怎么啦?小夏?”天亮忙跑过去问。
夏月看见天亮就像看见亲人,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不过,她还是强忍着眼泪和疼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怨我没用,不小心掉到沟里了,可能腿摔断了。”
“你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胡平冲着天亮教训着:“我不是说过叫你好好照顾人家城里来的同志吗?都弄成这样以后谁还敢来咱这地方?”金梅赶紧说:“怨我,都是我不好,没跟她一起走。”夏月忙说:“都怨我,谁都不怨,没事的赵医生,你不是说你们都是摔出来的吗?是我自己不小心,以后就有经验了。”抬担架的人说:“俺们是到县城来掏大粪的,要不是俺们发现了她,晚上还不让狼吃了啊。真危险呢。”夏月对天亮说:“科长,多亏了他们啊。”天亮握着那几个人的手:“谢谢,谢谢你们。”这时,李医生也来了,初步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大的错位,忙招呼大家把夏月抬进外科门诊进行固定。大家正在给夏月治疗,牛情况进来,一反往日那种咬耳根的做法,大声嚷嚷着:“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
“都这样了,有什么好消息啊?”拉弟白了他一眼。
“当然是好消息啦,院长回来了。”
“真的!”大家不约而同地用怀疑的眼光盯着牛情况。
牛情况委屈地说:“都看我干吗?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报告过假情况啊。”
第二天上班时间院长来了,不同的是院长的一条腿没有了,他拄着两个拐杖,空空的半截裤腿吊在那里摆来摆去。全院的人都出来迎接院长,看着他谁也没说话,院长说:“呵呵,怎么了?才走了一个多月就不认识我这个院长了?”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院长,你回来了?”
“院长,你身体还好吧?”
“呵呵,好,好,我没事,腿上的伤口怎么也不好,说去看看吧,人家说得把腿锯掉,不然以后怕连命都保不住,没办法,听医生的,这不,把腿就扔北京了。早知道是这样,不如就让李医生给我锯掉算了,还练练咱的手艺呢,是吧李医生?哈哈,不过这不影响我工作啊。别站着了,都工作去吧。”
最不痛快的可能就是胡平了,他还没搞出成绩呢院长就回来了,这不是诚心和我过不去吗?院长啊院长,你急着回来干什么?在北京呆着多舒服啊。胡平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他表面还是装出很亲热的样子过来搀着院长说:“你可回来了,怎么不多在那里休息几天呢,不过,我们可天天盼着你呢,你回来我们就有了主心骨了。”
这句话倒是真的,尽管院长不懂业务,尽管他平时不善言谈,少言寡语,但只要他在,所有的人都信服他,都听他的。“现在国家的形势让人不得不加紧工作啊,哪能闲得下来呢。胡平,一会儿叫科长们来开会吧。”“好的,我马上通知。”
会上,院长说:“上级很赞成咱们搞治疗食管癌的工作,这可是个硬仗啊,据说现在全世界都没有办法治疗,如果你们能攻克这个堡垒那真是给全世界人民做出了贡献了……”原来,阎副院长已经写信向院长汇报了治疗食管癌的事情。另外院长还带来了上级的精神,要医院自己办卫生学校。
“这样,胡平先负责筹备卫校的事情,先写个招生的简章,给各公社发函。然后联系校址、学生宿舍,……天亮还是负责防疫卫生,重点抓农村大食堂和托儿所的卫生。阎副院长和葛医生负责食管癌的研究治疗,其他各科也要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在各自的业务上多出新成果,多开展新项目,为我们的工农业生产建设保驾护航。”院长的一席话,好像让一切工作都有了头绪,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正确的位置上,思维也变得清晰起来。
自从院长回来后,医院正式成立了“食管癌研究小组”,大家鼓足了干劲,下定决心,全力以赴,向食管癌进军。
食管癌在我国发病率很高,祖国医学中很早就有对食管癌的描述,如《医药金鉴》说:“噎膈翻胃总括属性,三阳热结伤津液,干枯贲幽魄不通,贲门不纳为噎膈,幽门不放翻胃成,二证留连传导隘,魄门应自于行,胸痛便硬如羊粪,吐沫呕血命难生。”又如《本草万方缄线》中描述了噎膈症状17类,中药治疗千方万策,但由于报告缺乏,没有什么资料可参考。
阎副院长首先发动全院职工献计献策,献方献宝,除了用剪腮疗法外,还从书堆里找出了许多治疗噎嗝病的良方。比如龙眼肉、银花、当归、天冬等。还有一些偏方验方。比如,将豇豆一百粒,分装在三个鸡蛋内,用湿纸封住口,火烧至麦黄色,去了壳研成细末分服;用鸡嗉子不去内物,用线缠好,再用泥裹住,炭火煅至鸡嗉子焦熟,然后去掉泥和线,与广木香、沉香、丁香各一两,共研细末枣肉为丸服用。还有用猪大肠一挂,先用盐水将大肠内外洗净,用线扎紧肠口,上锅内煮熟,取出,切碎,加香油,酱油当菜吃。更有不可思议的,说在饭前喝一口生石灰水就可以治噎嗝病。此外还根据不同的药物配有不同的药引子,如婴儿胎发,人的指甲,多年的老木梳等等。
方子是征集了不少,但是中药严重缺乏,院长决定让大家上山采药。夏月的腿还没有好,看见大家都在忙,很是过意不去,这天听说阎副院长需要一些“过肠米”做药引子,正发愁没人去弄,夏月自告奋勇说:“我去。”阎副院长看了看夏月打着石膏的腿说:“你的腿还没好,不方便啊。”夏月说:“大家都很忙,正因为我腿不方便,干不了别的,这个事情我想我还是能做到的,只要有人帮我找到一个有狗的人家就行。”牛情况凑上来说:“这个好说,我领你去一家有狗的人家。”
阎副院长很严肃地对夏月说:“我们的科学研究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现在人手很紧,科研组急需‘过肠米’,你辛苦一下,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本来夏月觉得这个事情挺有趣,可看见阎副院长那严肃的面孔,她忽然感觉到这件事情的份量了。她也严肃地点了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牛情况背着米,领着夏月来到了一家大门口,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有只狗“汪、汪、汪……”地狂叫个不停,夏月吓得直往牛情况背后藏。情况看了她一眼撇撇嘴说:“连狗都害怕还保证完成任务?”夏月怯怯地说:“人家长这么大都没有和狗打过交道嘛。”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问:“找谁呀?”
情况满脸堆笑问:“这是窑生家吗?”
“是啊!窑生!有人找你。”
“来了!谁呀!”随着声音,跑出来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是你呀情况,快进来,你可是稀罕啊,怎么知道我家啊。”“你先把它……”牛情况指了指那只正龇着牙怒视着他们的大黄狗,他也有些怵。“没事,拴着呢。”小伙子往里让着客人。
牛情况进到院子里,眼睛四下瞅着,嘴也没闲着:“在咱这县城里,没有我情况找不到的地方。”牛情况还真牛。
“呵呵,那是那是,快进家来吧。”小伙子笑得很灿烂。
当这个叫窑生的小伙子听说要做过肠米时,那本来就灿烂的笑脸更是笑得变了样,身体也前仰后合的。夏月看着他,竟觉得自己好像被愚弄似的,有这么可笑吗?
窑生看着夏月那天真又一本正经的又有几分严肃、几分愤怒的样子,赶紧忍住了笑说:“没问题,自从我养上‘大黄’后还没有给它吃过小米呢,就怕没等它屙出来就都消化了,那你们可就亏了。”
“反正这个忙你要帮啊,我还买菜去呢,你多照顾着人家女同志,又是个伤病员。”牛情况就算把夏月托付给窑生了。
“你去忙吧,我来安排。”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可笑,也许都是同龄人,窑生竟然和夏月没有一丝陌生的感觉。他领着夏月来到那只大黄狗跟前:“来,先认识一下我的大黄。”那狗一见夏月就冲着夏月“汪汪”地叫了起来。窑生打了那狗头一下:“大黄,闭嘴,认识一下,这位姐姐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别不识抬举。”那狗还真听话,乖乖地卧下了。
夏月虽然觉得这话不那么中听,但现在不是有事情求人家嘛,就不和他计较了。
窑生用手抚摸着大黄狗对夏月说:“你看他最听我的话了,你说怎么办吧。”
“阎副院长说,晚上把米给狗吃了,然后关起来,让它把屎屙在关它的地方,白天放走狗,我再去把狗屎扫起来,然后把狗屎洗干净,把米洗出来就行了。”